《尊师》鹿林枫

1、重逢

　　“叮零零零零……”
　　万籁俱寂之时，手机的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崔小雅以为是boss安排工作，捏了捏眉心，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语气尽量柔软道：“王姐，工作信息您发过来，我会尽快处理好。”

　　24小时随时待命处理状况的工作消耗很大，尤其崔小雅刚接手一个新的游戏企划，连续两月没好好休息，状态有些不好，可看在高达六位数的月薪上，崔小雅决定收敛脾气，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打工机器。

　　她工作不到十年，已经在寸土寸金的海市买了房，靠的就是这股为了工作能豁出命命的拼劲儿。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传来崔大丫焦急的催促：“小丫，是我，大姐。你快过来，咱妈摔倒了。”

　　“你们照顾吧……我和他们，”崔小雅顿了一下，声音逐渐绷紧，“不方便。”

　　电话里声音越发嘈杂，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哭声，还有小孩子的尖叫，刺的崔小雅耳朵疼。

　　她察觉自己的心绪竟然乱了。

　　咱妈……

　　那个独独对自己和姐姐格外苛刻的女人。

　　那个和自己姊妹一样苦命的女人。

　　崔大丫的声音越发焦急，带着压抑的哭腔：“我只能拜托你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别人我真张不开嘴，小丫……”

　　崔小雅起身，想起之前大姐给家里做说客，说妈要来海市看看，自己拒绝了，但此时听大姐所言，难不成是老妈在大姐家出了意外摔倒摔伤了？

　　对大姐来说的确是个大麻烦。

　　毕竟，再婚重组家庭中的矛盾原本就够多的了。

　　她得去看看，大姐这些年着实不容易，可不能再被旁人打搅。

　　崔小雅想着，打开灯，穿好衣服往外走。
　　开门冷风一吹，崔小雅打个冷战，这才发现天还没亮。

　　摸出手机瞧了一眼，凌晨四点，四十四分。

　　崔小雅皱了一下眉，收起了手机。

　　开车上路时，崔小雅思绪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大姐口中那句“妈出事儿”了，一会儿想到七年前被骗回家，差点被绑着卖给村里的男人，她跟着警察离家时一家人面红耳赤的嘶吼。

　　崔小雅和除大姐以外的血亲关系很不好。
　　准确来说，是糟糕透顶。

　　自从七年前被哄骗后，她就再没和家里联系过，过往的一切都是她和家人不敢揭开的伤疤。

　　因为工作的关系，和新姐夫高鸣公司有业务往来，对方听到些闲言碎语，总爱劝崔小雅想开些，还说要体谅一下老人的不容易。

　　崔小雅当时没反驳姐夫，心里却觉得，是啊，谁都不容易，可谁想过她一个人在外奔波的不容易？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父母，可此时听闻母亲出事，想起离家时母亲花白着头发赌咒发誓的一幕幕，才觉心里竟还是生出刺痛。

　　出租车停了下来，崔小雅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刚要上楼，就看到崔大丫和高鸣两人和几个白大褂抬着个人走了下来。

　　崔大丫看到小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扯住她的手，着急道：

　　“小丫，你来了就好，我婆婆今早上厕所从二楼摔了下来，现在昏迷不醒……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信得过的人照看孩子。

　　“我和你姐夫要送她去医院，家里没人，咱妈早上七点半的火车，还得你去接一下她。几个孩子难管，我也知道你上班忙，小妹，等妈来了，我就让咱妈照顾孩子……妈一个劲儿说要来看你，你得和她聊聊。”

　　崔大丫又说了几句，眼看救护车启动，她将房门钥匙交给崔小雅，就匆匆和丈夫跟着救护车走了。

　　崔小雅看着远去的车灯，拢了拢衣服，举步上楼。

　　一打开房门，就看到她姐和姐夫的五个孩子加上两只大狗正在撕扯打闹，最小的闺女正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崔大丫和现在的丈夫都是二婚，两人头婚各有两个孩子，二婚后三胎开放，两人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又生了一个小闺女。

　　高家最大的孩子高晓华也才六岁，五个孩子凑在一起，还有两只受惊狂吠的大狗，本来宽敞的屋子里喧闹的好似菜市场。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崔小雅温柔地安抚了一阵，几个孩子越来越闹腾，她眼看局势失控，只得板起脸来，吼了一嗓子，让四个孩子各自回房休息。

　　最后抱起最小的外甥女，给小宝宝冲了瓶奶粉，好不容易将哭叫的奶娃娃哄住，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不点推开卧室的房门，她姐夫的大儿子高晓华就从门后窜出来，把门狠狠摔上。

　　往里瞅一眼，四个孩子两条狗，都挤在婴儿房里。

　　崔小雅耐着性子道：“你们四个都回到自己房子去，害怕的话就两人一间，把狗安顿好，占了妹妹的卧室干嘛？”

　　高晓华对被关在门外的崔小雅咆哮道：“这是我家，你滚，你快滚！”

　　怀里的婴儿被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哭闹起来。
　　崔小雅脑子嗡嗡作响，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吓哭的小外甥女放在摇篮里，而后摸出房门钥匙。

　　崔小雅恶狠狠道：“小兔崽子，开门。”

　　高晓华咔的一声将门反锁住，高声道：“我不，我就不，这是我家，我妈和我奶说了，你们家来的都是打秋风的，我是男子汉，要把你们撵出去，我妈才会回来！”

　　他只想让自己的亲妈来照顾自己。

　　高晓华是高鸣和前妻的孩子，高晓华口中的“妈”指的当然不是崔大丫，他口中的奶奶，便是他的亲外婆。

　　高鸣是个实在人，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当初和前妻离婚是因为创业失败，前妻觉得跟着欠债的丈夫会被牵连，直接丢下两个孩子走了。

　　高鸣和崔大丫结婚实属意外。

　　崔大丫因为前夫家暴，在崔小雅的帮助下离婚后便留在了海市。她闲不住，考了证在家政公司工作，后来到了高鸣家当保姆。

　　高鸣破产后没钱发工资，崔大丫自己也带着两个孩子，见状很可怜父子三人，对两个孩子照顾的很尽心，高鸣对崔大丫生出好感，等还完债务东山再起，就不顾家人的反对向崔大丫求婚，两人婚后感情一直很好。

　　只是没想到，高鸣的大儿子高晓华还和他亲妈那边有联系，对自己的继母和继母的妹妹更是满怀怨气。

　　这不识数的小白眼狼。

　　崔小雅用力拧开门锁，打开门后，冷笑一声，撸起袖子，直接将恶意满满的高晓华拎了出来。

　　“小兔崽子，我给你三秒钟，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和小姨说话，3,2,1 ，想好了吗？”

　　崔小雅抬手拍了拍高晓华的右脸。

　　高晓华只觉落在脸颊上的指腹粗粝冰凉，用眼角余光撇过去，只能看到修剪齐整的指甲上反射出头顶冷郁的灯光。

　　他狠狠一抖，对上崔小雅似笑非笑的眼神，又羞又气，便梗着脖子吼：“你滚，你给我滚，你才不是我小姨，我妈的妹妹才是我小姨！你们都是来我家捣乱的坏女人！”

　　“坏女人，行，阿姨我就给你示范示范什么叫坏女人。”

　　崔小雅直接摁住高晓华，扯下裤子，压在膝盖上一顿揍。

　　“来，继续，叫我坏女人，多叫两声，阿姨我就喜欢小朋友龇着牙乱叫唤，叫啊，怎么不叫了？”

　　看起来打得狠，但崔小雅到底顾念大姐不容易，加上这小崽子年纪小，打人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高晓华性子倔，刚开始被打了也一声不吭，很快察觉崔小雅只是在吓唬自己，又看到弟弟妹妹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作为哥哥，他终于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呜呜呜呜……你欺负人……

　　“坏人，你是大坏人，才不是我们小姨！我才不叫你小姨！”

　　高晓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委屈可怜地瑟缩起来，崔小雅这才将他丢开：“回房睡觉，别再给我找茬，我可不惯着你们。”

　　高晓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乖巧的模样和刚才判若两人。

　　只有刚才被吓哭的奶娃娃以为陌生的小姨在逗自己玩，左看右看，拍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

　　崔小雅抱起被逗得咯咯笑的小婴儿，亲了亲小宝宝软乎乎的胖脸蛋，回头去看其他四个小崽子时语气又变得格外温柔：“去睡觉啊，看着我干嘛。我数五秒你们不闭眼，我就挨个给你们爱的教育。5，4……”

　　还没数到1，四个小家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钻到被窝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
　　火车站。

　　崔小雅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崔小宝和亦步亦趋的王桂花，面色控制不住的带上阴郁。

　　崔大丫提前打过电话，王桂花很快就找到了崔小雅，她面色局促道：“小雅，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么些年，怎么也不回家看看呢？你过来让妈看看，是不是瘦了啊……”

　　“工作忙，没时间。”崔小雅笑了笑道，脚下却没动弹。

　　“喂，崔小丫，赶紧帮忙提行李。”

　　崔小宝从上而下斜着眼打量了一眼比七年前更陌生的二姐，将行李狠狠踢了一脚。

　　崔小雅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道：“穿着高跟，提不了，你自己拎。”

　　崔小宝见她态度一点也不热络，越发生气：“妖里妖气，不正经，呸，都是村里出来的，装什么城里人，不要脸。”

　　崔母见状赶紧上前，将一大包行李扛在肩上，对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尴尬地笑：“小宝，还是妈来吧，我干了一辈子农活，有一把子力气。小宝，你姐就是累了，让她歇一会儿。”

　　崔小雅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脚下一动，刚要接过行李，还没碰到行李袋，就听到了她妈的下一句话：“小丫，听说你买房了？海市的房子，不便宜吧，你弟也想……你一个当姐姐的，可不得帮衬帮衬……”

　　崔小雅触电般收回手，大步转身朝前走。

　　崔小宝见状不乐意了：“呦，崔小丫，你行啊，买房了还避着爹妈，要不是大姐夫打电话说漏嘴，我们还不知道呐。做贼心虚，防谁呐，你说你防谁呢，啊？”

　　听到崔小宝这质问的话语，崔小雅的心逐渐被寒冰裹住，裹得密不透风，冰寒彻骨。

　　她居然还像小时候一样，以为王桂花真的在关心自己。

　　从未消失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崔小雅却没像七年前离家时那样狼狈地质问，她只含笑反问一句：“你掂量我该防谁？”

　　“防谁也不会妨自家人是吧，崔小丫，你是不是跟了什么有钱人，人才给了你海市的房子？

　　“你们女人就是轻松，只要长得漂亮……你这脸这身材，不都是咱爹妈给你的么，你得感恩……我们是担心你被有钱的老男人骗了，人家大房发现你，还不得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老男人送给你的房子，也会被要回去。

　　“不如你把房子过户给我，这就不怕被人骗，到时候大房打上门，咱家也不吃亏……”

　　崔小宝在絮叨，王桂花连连点头，很是赞同认同崔小宝污蔑亲姐姐的说法。

　　崔小雅身形晃了晃，指甲寸寸掐入了掌心。

　　也是，她就说么，七年了，连大姐再婚他们为了省钱都没舍得来，王桂花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自己来了。

　　敢情是大姐夫说漏了嘴巴，自己的房子才让他们诈了尸。

　　崔小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七年前差点把自己卖了的家人幡然醒悟，心底真的关心自己？

　　期待被压榨了一辈子的妈能想明白，不再当家里人的帮凶？

　　房子首付是她一分一厘用了十年攒下来的，装修钱是一群同事们借给她的，连一起工作几年的同事都知道她漂泊不定不容易，得有安身立命的居所，偏偏她的亲人见不得她过得好，想把她拥有的一切都抢走。

　　她该解释的，但她知道，她没必要对着这样的“家人”解释。

　　忍耐，也没用。

　　崔小雅猛地回头，狠狠一巴掌甩到崔小宝脸上，手动让对方住嘴后，从王桂花手里要过证件，转身回了火车站，替两人买了最近的返程车票。

　　她回身，将车票和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塞钱包里，连带证件一起丢到了崔小宝的脸上。

　　“我们过去吃够了苦头，现在真不需要你们再来给我们添堵。大姐这边我替她们请钟点工，王桂花，我姐是真心把你当亲妈，但你不配。拿着钱，带着你的宝贝儿子滚吧。”

　　崔小宝他妈终于不点头了，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像是被捏住脖子提起来的大鹅，梗着脖子僵在原地。

　　片刻后，崔小宝脸红脖子粗的蹲在地上，一边捡钱包证件，一边扯着嗓子吼道：“崔小雅，你听听你说的这没良心的话，爹妈没生你你能有钱买房？这房子，有咱爹妈的一份，你得把爹和妈接过来享享福！”

　　崔小雅转身朝车站外走去，再没看两人一眼。

　　她今天和一个大客户有对接，按照公司规定穿了高跟鞋，走得不快，还要打电话联系保姆在自己上班时照料大姐家的孩子，几分钟的时间，后头崔小宝就不甘心地追了上来。

　　崔小雅站上了出站的扶梯，还没站稳，崔小宝就挥拳捣向崔小雅的太阳穴：“崔小丫，你发达了就嫌弃家里，没良心的东西，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羞耻……”

　　崔小雅听到声音急忙躲闪，但她穿着高跟，电梯启动后身形一晃，竟没能躲开。

　　拳头打在了太阳穴上，意识微微一恍惚，剧痛传来的同时，女人高挑的身影从近十米高处飞了下去。

　　直到落到电梯尽头。

　　“嘭”的一声巨响，洁白的地板上散开一片血花。

　　崔小雅听到耳边无数喧闹的声音，离她很远，很远，而后又轻飘飘的盘旋在耳边。

　　“啊——杀人了！”

　　“快报警，有人当街杀人了！”

　　“年纪轻轻的，可怜呐……”

　　有人死了。

　　崔小雅想，死了啊。

　　死的会是谁呢？

　　她垂目看去。

　　喔，原来——
　　死掉的，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