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幾宁

1、第一章

　　红烛高照，满堂生辉。

　　外面锣鼓喧天，里面静默异常。

　　又回来了。

　　这个让人倍感屈辱的一天。

　　与国公府世子结婚的日子。

　　*

　　眼前的火光逐渐消散，周身热气随着胸口流出的鲜血，缓慢退去。

　　窒息感完全笼罩，顾榆感觉身上心口处撕裂般的钝痛，随着时间空间的静止，消失了。

　　身体沉重、坠落，仿佛沉入海底深渊。

　　顾榆猛地睁开眼睛。

　　刺目耀眼的烛火，摇曳着，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了床上金线绣制而成的帐幔，和身下柔软无比，火红夺目的大红色锦被。

　　满眼的红，让顾榆分不清，这是失去意识前，那漫天的火光，还是当年大婚当夜，那熟悉的红火。

　　噼里啪啦，鞭炮声由远及近响起。

　　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唤醒了顾榆恍惚的意识。

　　视线清明，眼前熟悉的场景，模糊的陈设，以及……窗外隐约传来，不远处的热闹与喧嚣。

　　荒诞的联想，如同惊雷般，在顾榆的脑海炸开。

　　顾不得细想，顾榆不再坐在床上，踉跄起身，扶着疼痛难忍的额角，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

　　“公子，您不能出去？”

　　顾榆手将将碰上红木门，门就悄然打开了。

　　一名侍女见来人是顾榆，恭敬行礼的同时，不忘阻拦想要出去的顾榆。

　　熟悉的场景再现，恍然察觉什么的顾榆，心情骤然放松平静下来。

　　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发疯一般，不顾下人阻拦，身上异样，歇斯底里地往外冲去。

　　他端正了身子，没有其他激进行为，只简单问了一句。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语速极快，声音隐约能听出些许颤意。

　　好似怕眼前人听不懂般，他下意识放缓声音，却已经语速惊人。

　　“我是指，现在，他是什么年份？不对，是哪个朝代？也不对，今天是什么日子？”

　　越描越乱，越说气息越不稳。

　　本就是中了药的身体，额角还被开了瓢。

　　情绪上头，顾榆声音颤抖愈发明显，甚至苍白面色，都添了几分红晕。

　　幸好，侍女明白了顾榆所想。

　　“回公子，今日是您与我家世子大婚的日子。”

　　随着侍女声音落下，顾榆脑海里仿佛宕机了一般。

　　他僵硬地将视线，放到侍女身上，颤抖着上前抓住她的衣袖，声音哽塞开口：“大婚的日子？”

　　“是的，公子，今日是您与世子大婚的日子。”

　　猜测落到实地，顾榆缓慢松开了紧攥衣袖的手。

　　侍女以为顾榆是无法接受，想到国公爷的话，她还是不忍心，开口劝告一句：“公子还是回去等候吧！不然国公爷怪罪下来，您承受不住的。”

　　方才情绪一激动，结了一层薄痂的额头，此时有了撕裂的痕迹，鲜血如同涓涓溪流，源源不断往下蜿蜒。

　　遍布了顾榆半边脸颊。

　　甚是骇人的紧。

　　顾榆觉察不到额头上撕裂的疼痛，他自虐般用指尖狠掐掌心，尖锐的刺痛随着鲜血冒出。

　　彻底确认后，灵魂深处的悸动疯狂叫嚣着。

　　他，好像真的回来了。

　　这，不是梦。

　　他回到了永昌四十五年，与国公府世子，结婚的日子。

　　顾榆面上露出诡异的笑意，双眼无神，脚步虚浮，好似疯了般，掉头，缓慢往房内走去。

　　平静的疯感，让一直注视着顾榆现状的侍女，脊背发凉。

　　这场没有赢家的赐婚，闹得满城皆知，其中的腌臜，早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侍女当然也不是例外，小声叹了口气，权势的压迫，都是无能为力的人，她只能目送着顾榆走远后，轻手轻脚关了门。

　　重新恢复好仿佛顾榆没有出来过的样子。

　　恭敬候着。

　　重新坐回当初嫌弃无比的床榻上。

　　身上的疲惫感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踏进了安全的堡垒。

　　全身心地放松。

　　斜靠在床榻上，顾榆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向他袭来。

　　前世他遭人陷害，被一纸婚书，“嫁”到了国公府，成为满京城的笑柄。

　　所以，他对这桩婚姻恨之入骨，可无权无势，只能将满身怨怼，尽数发泄到无辜的、心智如幼童的世子身上。

　　因他的无能，他的有眼无珠，将他和那个拥有澄澈双眼，满眼都是他的人，双双落得了个悲惨下场。

　　明明该是恨他的，可小傻子，却在危急关头，护住了他。

　　明明该保护他的人，是他才对。

　　“夫君……不怕……”

　　“之之……喜欢……”

　　“保护……夫君……”

　　临终之人的呓语，断断续续细若蚊蝇，却是顾榆唯一一次认真聆听。

　　却也是小傻子留下的最后声音。

　　怀中的身体迅速冰冷下去，感受着怀中人最后一刻的关怀，触碰着他逐渐微弱，连同呼吸逐渐消失的呼吸，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好像错了。

　　明明他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悔恨如同毒酒穿肠，钻心蚀骨。

　　“吱嘎——”

　　门被轻轻推开。

　　由着一位教习嬷嬷引着进来，身着大红喜袍，头戴红色盖头的青年，被拖着走了进来。

　　“快到这边来。”

　　教习嬷嬷手上下了力气，下命令的同时手上力道不松，拉了陆之一个趔趄。

　　教习嬷嬷丝毫没注意到陆之的异常，完成任务般，讲着规矩，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世子，外面的事已经了了，现在是该您和顾公子行合卺礼的时候了。”

　　顾榆看着一切。

　　前世，场景重现。他逃跑不成，还挨了顿毒打，心中郁气无处发泄，呆呆傻傻眼神清澈的小傻子，就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积压的怒火爆发，他一把掀翻了合卺酒，吓得陆之当场就哭了出来。

　　教习嬷嬷本轻视陆之，来这么一趟也是为了完成任务，根本不管这房内发生的事，见此情景，觉得事情办妥，也不再逗留，带上人就转身离开，让这场婚礼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顾榆站起身子，低下眼，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嬷嬷。

　　前世的深谋暗算，练就出来的骇人气势，正好在此时有了效用。

　　嬷嬷们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傲慢褪去化作谦卑，后面催促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畏畏缩缩恭敬候在一旁，重新做回下人，安静等待主人家的指示。

　　目前根基不稳，无权无势，顾榆没有其他动作。

　　视线掠过嬷嬷们，看向早就被吓得呆愣住的少年，手缓缓抬起，如同易碎珍宝般，轻轻抚上了少年的脸颊。

　　陆之在顾榆触碰那一瞬，动作小幅度紧张了片刻，觉察到抚摸人的手，并没有恶意，才放松下来，任由顾榆抚摸。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

　　指尖触碰到红色盖头下摆的流苏，带着细微颤意，指尖继续缓慢向下。

　　“接下来的事，我来办就行了，你们先下去吧。”平静无常的话语，命令着除少年外的其他人。

　　教习嬷嬷们没有立刻听令，嘴巴嚅动片刻，仿佛有话要说，却在视线与顾榆相交那一刻，连忙低头行礼，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两指捻起一角，轻轻将这方沉重的盖头掀开。

　　盖头下，是一张苍白、精致，还带着惶恐余韵的脸。

　　少年眉眼如画，唇色很淡，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黑色的瞳仁放大，像是受惊的小鹿，此时正湿漉漉地直直看着顾榆。

　　烛火摇曳下，他长长的睫毛微颤，落下剪影。

　　陆之。

　　活着的，会呼吸的，还好好在他面前的陆之。

　　不是手中惨白面色，冰冷的尸体。

　　巨大的酸楚与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顾榆的大脑，也冲垮了他心理防线。

　　一米八的大男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费尽了心血，才堪堪忍下将眼前人拆骨入腹的冲动，克制着伸手抚上陆之的脸。

　　苍白脸触手一片冰凉。

　　隐隐能感觉出些许陆之内心的不安。

　　“别怕。”

　　陆之在顾榆触碰瞬间，猛地一颤，甚至下意识向后移动。

　　顾榆弯曲手指，深吸一口气后，复而重新伸直五指，更加温柔地抚摸上去。

　　“之之，别怕。”

　　“……”

　　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呢喃。

　　温柔且缱绻。

　　没有觉察到眼前人的恶意，陆之没有逃离，反倒愣怔住了，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顾榆。

　　恐惧害怕逐渐褪去，湿漉漉的大眼睛重新恢复清明。

　　顾榆没有放手，反倒缓慢将手移动向下，一把拦住了他的腰。

　　将人拉到跟前。

　　“喝一点，甜的。”

　　前世的满目狼藉，随着屋内红烛的逐渐消散，愈发触目惊心。

　　重新回到了大婚这天，说他死心也可，妄想也罢。

　　他只想与眼前人，有一个值得回念的夜晚。

　　怀中人没有见过这般场景，埋着的头抬起来，看看头顶顾榆的脸庞，又看看胸前执起来的酒杯。

　　迟疑着，持续半晌。

　　终是就着顾榆的手中的酒杯，小小抿了一口酒。

　　微甜带点刺激辣的酒入喉，陆之迟疑好奇的面庞，蹙起了眉毛。

　　“吃个蜜饯就好了。”

　　皱巴巴的小脸，出现在眼前，顾榆眉眼带笑，放下手中盛着酒的酒杯，拿起了一旁的红枣蜜饯，塞进了陆之口中。

　　嘴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东西，陆之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开始咀嚼，察觉到其中的甜滋味，蹙着的眉头，骤然舒展，甚至冲着顾榆，洋溢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顾榆重新执起放下的酒杯，就着陆之刚才抿一口的地方。

　　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