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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十六章 不可休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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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关于重启东都沉船案的奏疏被连驳三次,景明跟烨帝闹脾气,跟自己怄气,跑到明居的西偏殿闭门不出,凌芸哄了好久才把门敲开,结果发现这家伙在屋里头制作颜料。
接着,他又耍横刁难司珍司,要把上好的孔雀石留给他做石绿,还有赭石、雌黄,另得了砗磲之后,又放在那里当摆设。
想是烨帝也觉得自己对景明过分严苛,就主动给彼此台阶下,知道他在临摹千里江山图,便把真迹拿了出来,准他去恬然静远殿作画。
结果景明竟然跟烨帝要真迹做补偿,还威胁说要是不给,就撂挑子罢官不干了。自然,烨帝是舍不得给真迹的。
凌芸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对父子了,原来明明就是爹不疼子不孝,互不干涉,放任散养。或许是因为她嫁给了景明,烨帝顾着皇家颜面,给景明加官进爵,景明也乖巧听话,认真做事。
哪知跟着烨帝去东都祭祖,景明在襄城突然被委以重任,跑去饶乐查贪墨案,回宫之后,二人关系急转直下,降至冰点。以为景明把宸妃的事看开就好了,可父子之间好像还有别的心结。
按理说,烨帝肯让景明查贪墨案和沉船案,是对他的信任才对,可景明却是一边沉浸其中,一边对烨帝愈加冷淡。烨帝则是打个巴掌给颗甜枣,鞭策他又迁就他。
更奇怪的是,烨帝应该是知道景晔曾经所作所为,才会参与设局,但到底还是偏袒他,不痛不痒的罚跪,移居,敷衍了事。
凌芸一直都觉得烨帝这样对景明太不公平,可景晔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无法拿到明面上来讲,为了皇家颜面,景晔的事自然是不会对外公开。
凌芸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在景明面前显露分毫,怕他多想。同时,凌芸害怕自己多此一举,反而会害了莲心,如今她暂时是能保住性命,但将来却很难说。
即便景明、景昕也赞同莲心罪不至死,答应以后送她离宫,可是这件事的最终决策权还是在烨帝手中。无论怎样,凌芸都不希望莲心因为景晔丢命。
凌芸是直性子急脾气,最是讨厌那些弯弯绕绕,嫁给景明这么久,都还没适应曲意逢迎,喜怒不形于色更是只学了个皮毛,伪装对她来说,真的是太难了。
总而言之,从前对于宸妃,凌芸所有的疑惑不解都只能自己隐藏消化,现在对于烨帝,从景明那里旁敲侧击,轮番试探,却屡战屡败。
最后,她放弃纠结挣扎,想这紫微宫里,能给景明真心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已。若细究起来,她与景明仅有彼此可以依靠。
原以为借着过年合家欢乐,正好化解景明和烨帝之间的尴尬,却不想平淡如常的过了上元,新年复朝,十六那天,凌芸特地早起叫景明上朝,他却说他不干了!
凌芸好说歹说,一劝再劝,景明就跟那榆木疙瘩似的,一根针戳下去,都不带出血叫唤的,对着景明这执拗的劲儿,凌芸也是没辙,可想罢朝之后,定会掀起波澜。
左右无奈,凌芸趁着同是内侍局例行复印的日子,便带着秋菊去了西内院寻玉婕,心想这根源怕是还出在襄城的时候。
可惜,玉婕并不知道景明到底跟烨帝谈了什么,只说他那天他去见烨帝时,脸上挂着一丝无以言表的笑。
因为凌芸得了岫玉镯子,一时她与景明再次成了紫微宫里的焦点,健忘的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年前的岭北大案。
所谓风水轮流转,紫微宫里的一阵风卷着另一阵风,景明这边才开场,一出戏还未唱罢,凌芸出门的功夫,花晨月夕就敲锣打鼓的出了新的折子。
在寻常旁人的眼里,这登场的是个新角,可在景明看来,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跳梁小丑,之前无人察觉罢了,只不过,这本在旮旯里头躲猫猫的,也总有蹲不住的时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从西内院得知景明罢朝的事,奇铭婼赶在凌芸回去之前跑去了明居,不想在途径滴水穿石的时候被兆雪嫣看见,兆雪嫣心血来潮,本着听戏瞧笑话的心态,想去凑个热闹,便尾随奇铭婼而去。
“景明,你开门!”
隔着涵韫楼就能清楚地听到奇铭婼在后院叫门,兆雪嫣扶着玉珊的手立在涵韫楼前的台阶上,不禁嗤笑。
“这事跟她有半吊钱关系似的,真不懂她急个什么劲儿,人家丁点儿都瞧不上她,她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冷屁股。
也不知道图个什么,搞得真像是全天下就剩了这么一个男人,没了他就绝种毁灭了,先头没有他不也没死吗?”
“塔娜郡主是个实诚的人,一个心眼钻进这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了。”
“你倒会恭维她。”兆雪嫣横了玉姗一眼,不屑道:“我看她不是死心眼,是缺心眼,要换了我,可没这个脸赖在宫里,没名没分,当不当正不正的,算怎么回事啊?”
玉姗颇为不安的打量着涵韫楼的门洞,瞧牡丹堂前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莫名打怵,谨慎地提醒兆雪嫣,“主子,咱们不好在这儿明面上站着吧,让人瞧见了不好。”
“也罢,我被这等人攀扯上可不划不来,我可不敢抢了她的角。”说着正欲转身离开,可在回首之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与此同时,奇铭婼仍在声嘶力竭地拍门叫喊,“景明,我知道你在,你别躲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殿下!”
“你算什么东西,来这里搅和什么?”乍见冬梅出现,奇铭婼没好气的踢了冬梅一脚。
冬梅咬牙忍痛,不与奇铭婼过多分辩,“郡主请便,奴婢只是有要事禀报,还望您见谅。”随后跪在明居门前,高声请示,“奴婢冬梅,请见殿下!”
未几,明居的风门豁然大开。
见景明终于出来,奇铭婼抢在冬梅开口之前冲到景明身前,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辞了官职,你是不是为了她?你这大好前程是要彻底断送在阮凌芸的手里了!”
景明丝毫不理奇铭婼,从容镇定地绕过她,低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冬梅,冷冷地问她:“什么事?”
冬梅为了防止奇铭婼挡在她和景明之间,紧忙上前,膝行至景明脚下,急道,“殿下,阮贵人出事了!”
刚绕过水月洞天东侧的假山,老远就看见涵韫楼前乌泱泱的聚了一堆内侍宫人,凌芸立时心乱如麻,飞奔而去。
“睿王妃在此!让开,快让开!”秋菊一面护着凌芸往人群中挤,一面厉声呵斥围观的内侍宫人。
“景明!”
凌芸心急如焚地冲进人群中,却看是莲心人事不省躺在地上,凌芸扑向莲心,跌跪在地,急切地呼唤,“莲心,你怎么了,莲心,莲心你醒醒,醒醒!”
看一脸惊慌的春桃也跪在莲心身边,却又怯懦地泣不成声,凌芸怒上心头,伸手狠推她一把,“哭个什么劲啊!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去叫太医!”
“有人去了。”
春桃连连抽泣,睁着肿胀的核桃眼,迷迷糊糊的看眼前的人是凌芸,霎时作揖磕头,咧嘴哭嚎。
“王妃您可回来了!您可要给阮贵人做主啊!”接着抬手直指兆雪嫣,怒吼一声,“是豫王妃!是她推了阮贵人!”
原本惊惶无措的凌芸被春桃这一声哭得冷静了不少,见她哭闹起来,下意识打量周围,眼角余光里正巧有一双茶色锦面花盆底在却步,仰首一看,正是兆雪嫣。
当众人将目光聚焦兆雪嫣的时候,玉姗开口反驳,“你胡说!王妃没有!”
玉姗一手扶着有些恍惚的兆雪嫣,急道:“分明是她自己撞上来!是她自己跌倒的!”
兆雪嫣一时错愕,思绪乱得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非,“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压根就没碰到她,是她自己摔倒了,不是我,跟我没关系!”
“不是你,你慌什么?”
凌芸从地上站起来,大步冲到兆雪嫣身前,“敢问豫王妃,何以出现在此?”
“我、我只是路过,我给母后请安回来,恰巧路过。”说着兆雪嫣转头就走。
“二嫂请留步!”
忽然传来这一声,让兆雪嫣止步难行,她抬眼一看,只见是景明立在涵韫楼的石阶上。“滴水穿石离有凤来仪最近,给母后请安,二嫂要绕到花晨月夕来吗?”
景明镇定的走下台阶,睨着兆雪嫣,冷笑一声,“二嫂,您这话还是到母后跟前去说吧!”
凌芸见景明出现,心中有了些许安稳,转念招呼旁边的秋菊和春桃,“快!你俩先把莲心扶进去。”
说着俯身伸手护着莲心的头,欲抬她起身,却见莲心缓缓睁开了眼,沙哑的声音从莲心半张开嘴里吐出来。
春桃惊叫一声,“血,有血!”春桃瞪大双眼,两手胡乱去抓从莲心身下溢出的殷红,“啊!孩子!孩子!”
还没等凌芸缓过神来,突然看奇铭婼从景明身后冒出来,对凌芸冷哼一声。
“你装在这里什么贤惠大度,这是莲心和景明的孩子,一个背着你偷情有的孩子,没了他,不是正合你意吗?只是,不知你何时跟她是一条船上的了?”
看凌芸有些愣神,景明警觉,即刻出言阻止奇铭婼,“塔娜郡主!注意你的身份!别用你的臆想胡乱揣测,强加于人。”
“怎么,这肚子都已经大了呀!还敢做不敢当吗?”
奇铭婼嗤笑一声,大步走到人前,斜眼瞪着景明,“你也不必装深沉,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男人嘛,趁着正室不在家,宠宠自己的小妾自是再正常不过。”
话间,奇铭婼瞟了一眼兆雪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偷了外头的人,旁人不要紧,换成是你,那可就不太合适了。”
说着奇铭婼上前一步,对景明轻蔑一声,“是你逼我的。”之后转身而去。
合宫惊动,皇后亲自安排了叶邈去了花晨月夕,与此同时,兆雪嫣被玉娇带到了有凤来仪。
看凌芸几番想要闯进屋子去看莲心,奉命而来的玉婕劝道:“王妃莫急,阮贵人不会有事的。”
“可是她方才出了那么多的血,眼下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叶太医也不出来,叫我如何安心?”
看凌芸当真焦急,玉婕蹙眉不忍,正要再劝,却见奇铭婼突然出现,不得不向她行礼,“塔娜郡主安。”
凌芸没好脸色给奇铭婼,脱口而出,“你又来做什么?”
“你进去之前,还是先看一样东西吧。”奇铭婼上前一步正好挡住玉婕,将手中的帕子打开呈到凌芸面前。
“这是什么?”
奇铭婼嗤笑一声,“原以为景明是个不谙世事的直肠子,却不想他也有九曲回肠,难为他为了得到莲心,费尽心机的瞒着你。”
玉婕在旁侧过身探出头朝奇铭婼手里瞟了一眼,瞬间心下一凉。
有凤来仪。
“启禀皇后娘娘,阮贵人与睿王的孩子,没能保住。”
听了叶邈的话,皇后心中的大石仍未落下,她一手捻着佛珠,转眼瞥向跪在堂中的兆雪嫣,面无表情地对叶邈说道:“有劳叶太医为阮贵人好好调理身子。”
“是,微臣谨遵懿旨。”说罢,躬身行礼告退。同时,玉妍从殿外进来对皇后附耳说了句话。
皇后颔首,面无表情的看着兆雪嫣,冷冷地问:“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辩驳的?”
“母后明鉴,此乃莫须有,单凭我与玉姗之言不以为证,但全凭春桃一言,也不足为信。”
“眼下,无人能证明你与此事毫无瓜葛。”
“母后,您不能冤枉儿臣啊!”
“你并不冤枉。”皇后轻描淡写道。
“未做过的事,我抵死不认!”
皇后缓缓俯下身,脸色虽未变,但眼神却是绵里藏针,“那你做过的事,你敢认吗?”
皇后一语便让兆雪嫣乱了心神,“母、母后此言何意?”
见兆雪嫣有了些许惧意,皇后别过眼,“玉娇,传懿旨,豫郡王妃言行有失,罚禁足一月。命宫正司即刻拿下塔娜郡主的内侍文竹,处杖刑三十,罚俸半年。
豫郡王妃内侍玉姗劝导失职,处杖刑五十,罚俸一年。着卫尚宫拟内侍令,罢塔娜郡主尚仪局司籍司尚仪一职,并施凤印,晓谕六宫。”
“是,奴婢遵旨。”
凌芸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痴坐了多久,景明就陪着在暖阁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
“莲心她,从来就没有怀孕,对吗?”
日渐黄昏的时候凌芸突然开口,却丝毫不带任何情绪。
“是。”
“为什么?”凌芸冷冷地问。
“是我利用了她去试景晔。”
凌芸难以置信地问:“所以,父皇、母后、景昕,还有我哥,甚至莲心、秋菊、春桃、福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景明低下头,不敢去看凌芸的眼睛,“对不起,我不该瞒你的。我只是怕你多想,我考虑到你和莲心的关系,我......”
凌芸倏然站起身,仰头瞪着眼看景明,将自己内心的悒郁不忿发泄出来,“你这叫考虑我的感受吗?你不会不知道我有多在乎孩子,你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作筹码?
不管莲心是不是自愿的,你难道不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吗?你从来都不知道人言可畏有多可怕,那是一把杀人无形的匕首,可以一刀一刀地把人活剐了,可你竟然亲手把它插进我的心里!”
景明缄默,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解释再多都是徒然,这件事,真的是所有人知情,只有凌芸不知情,的的确确是他诓骗了她,自私的用她最不能接受的方式为她做了这件事。
“你变了。”
景明被凌芸一句惊心,理智瞬间被不安击溃,不假思索,脱口便道:“我哪里变了?”
“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做,更不屑这么做。”
“不是我变了,是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我,体谅我。”祸从口出,景明说完便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
凌芸当即反驳,“你要我了解你什么?了解你暗度陈仓,体谅你不择手段吗?”
看凌芸泪流满面,想要伸手去为她拭泪,可当景明的手刚举到凌芸胸前,就被凌芸一手打掉。面对凌芸眼中那从未对他有过的憎恶眼神,景明满心只剩懊恼,恨自己做了这件龌龊的事。
虚脱感忽然涌上心头,他毫无底气的说:“我此计也是莲心自愿配合,为的是要她睁开眼,好解开你们主仆的心结!你嫁我至今,难道还不明白在这里要怎样活命吗?”
哪知凌芸突然爆发,“你别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萧旻岐当年一模一样背叛我!”
“你说什么?”景明心中酸楚,恍惚道:“阮凌芸,你信她,怀疑我?”
“那是奇铭婼啊!你......”
看景明的一滴泪滑了下来,凌芸才发觉自己方才失言了,欲要解释道歉,可景明似疯了一般抓住了她的手臂,一边不停地摇晃她,一边对她嘶吼。
“我怎样?你想我怎么样?我的心,你不信吗?还是说,你压根从来就不相信我是真心要你的,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
“对不起、对不起。”面对景明的质疑,凌芸手足无措,不知所云,“不,不是我不信你对我的心,只是,这样的你,我现在真的不知如何面对。”
景明何曾想过,那郁结于心的事会在这种情况下对凌芸挑明,“阮凌芸,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就算如你口中那般污秽不堪,桩桩件件,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你成日在明居安然度日,不知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弃子如今亦是俎上鱼肉!你以为奇铭婼回来就是看二哥娶兆氏的吗?
若我不留下莲心,你将面对和你堂姐一样的境地——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你哪里知道,奇铭婼留在内侍局而不是花晨月夕,是我向父皇求来的恩典!”
惊闻这些自己从来都不曾听过想过的事情,思绪极度混乱的凌芸猛然推开景明,“对不起,景明,你让我冷静一下。”说着直冲出门外。
闻声而来的福祐忐忑的站在帷帐前,试探道:“殿下不去追王妃吗?”
霎时冷静下来的景明暗暗气恼自己方才冲动了,一手抹了眼泪,失意道:“让她单独待会儿吧,叫秋菊跟去就好。”
“秋菊已经去了。”
听到福祐的话,景明似抽筋剥骨般没了支撑,直直的瘫跪在地,福祐踌躇不前,只听他幽幽叹道:“你哪里知道,为此你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说着眼神突然变得冷厉而坚定,“凌芸,别怕,一切有我。只要我把案子查清了,我们就解脱了。”
看福祐欲言又止,景明问:“还有事?”
福祐觑着景明煞白的脸色,弱弱道:“叶院使走之前让奴才转告您,莲心她已有孕近两月。”
此言,顿时令景明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