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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七月流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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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人能做到感同身受,谁都无法了解凌芸心里的痛,同样他们都看轻了凌芸,低估了凌芸。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茶饭不思的凌芸,会像这整整三天的连绵大雨一般,一直把自己关死在房里的时候,傍晚,雨突然停了,门也突然主动敞开了。
连日阴沉的天空上挂着红霞,开出了绚烂彩虹,细长的影子停留在青石砖上,那明媚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头顶上四方的天空,没有再闪烁着泪光,却透着无限未知的深邃欲望。
自幼跟随她的莲心害怕极了,她从未见过这般严肃冷静的凌芸。
她所熟悉的凌芸,是那个一气之下扔掉金雀钗,用脚踩得粉碎的凌芸,也是那个满脸泪痕,跪在地上,狠狠撕扯鸳鸯锦帕的凌芸,更是那个把所有萧旻岐与她之间一切的一切,都丢进火盆烧成灰烬的凌芸。
“你是怎么当差的,跟了凌芸这些年,难道你还摸不清自己主子的脾性吗,这几天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她啊,不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吗?她这明摆着是魔怔了,你怎么才知道叫人啊,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
“三姐。”凌芸叫住正在不停斥责莲心的羲瑶,微笑着看着这位脾气火爆的姐姐,凌芸只觉得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品。
柳叶眉,瑞凤眼,樱桃口,极其标准的瓜子脸蛋,皮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清淡的妆容配着精贵的发髻,还有那身木槿紫束身襦裙,更加凸显羲瑶高挑的傲人身姿。
心里不禁感叹,还是三舅母生的好,自己是个美人坯子,将女儿竟也生得如此明艳动人,倾国倾城。
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天仙般的美人,却一直说不到合适的婆家,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靠近。
“芸儿,你没事吧?”
羲瑶焦急地看着眼前这个本就瘦弱的妹妹,整整三日过去了,身子上瘦了一圈,那娇嫩的鹅蛋脸也明显凹陷不少,只是苍白的脸上竟出乎意料地挂着灿烂的笑容,但是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和干裂的嘴唇,还是难以掩盖她的失落。
“没事,要姐姐担心了。”
羲瑶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劝解这个被伤透了心的小妹妹,只得顺着凌芸的话说:“你很恨萧旻岐和阴艳琪吧。”
“我不知道我是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是他,伤了我的心,也是他,让我看清人心。事已至此,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至于阴姐姐,双亲早死,兄嫂厌弃,纵是萧家家风不正,但那样大的家族,怎会轻易容下她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媳妇,她嫁入萧家的那一刻,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凌芸此言让羲瑶错愕,恍惚有些不认识她了。
倒吸一口冷气,羲瑶试图想要平复自己心中的慌乱,胡扯了一句,“不想,你竟看开了,放下了。”
“我不知道我能否放下,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喜欢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自己身边的人抢去,这样的不明不白,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想怎样做,你跟三姐说,或是跟祖母说,她会为你做主的。”
“你们早就知道的,对吧。”
凌芸突然冒出来这句话,让羲瑶瞬时心悸,强挤出笑容,忐忑道:“妹、妹妹在说什么?”
凌芸看出了羲瑶的异样,心里的死结,似乎,她早就已经自己解开了,只是,她不甘心。
“其实你们早就和阮家商量好了,全当我是傻子,骗我,耍我,哄我,非要把他塞进我的院子,笃定了我会和萧旻岐退婚的,对吧。”
此言一出,瞧着羲瑶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紧眨着眼不敢直视凌芸。本以为凌芸会因爱生恨,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想要报复阴艳琪,可却原来她都知道了。
羲瑶下意识焦急地反问道:“芸儿,你先冷静,你听我跟你解释......”
凌芸当即打断她,“不要再瞒我了,你若真心为我好,就告诉我真相,否则,就说明你如二舅母一般,对我就是虚情假意,捉弄嫌弃。”
羲瑶蹙眉,用惊诧的眼光打量着凌芸,质疑道:“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是莲心?”
凌芸笑着摇头说:“莲心知我懂我,她护着我还来不及,她怎会说这些伤我的话,更何况,你们为了逼我,为了瞒我,把她也囚禁了六百天。”
又瞧见凌芸嘴角微扬冷笑,继续问道:“他到底是谁?”
“是我最早发现他们俩的事,禀告了祖母,祖母和阮家商量之后,阮家便安排了那人来,我只是配合,细情一概不知,他是谁我也不清楚。听说,当初接走他的是禁军,想来,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吧。”
凌芸嗤笑一声,“爹娘好算计,竟让小叔叔带着禁军将人领走,戏做得是真足。”
“倒也未必都是戏吧......那人,确实是身受重伤,需要小爷爷医治,小爷爷脾气那么怪,他都肯救的人,或许,真如传闻那般,对阮家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见凌芸不接话,刻意隐瞒细节的羲瑶心里异常慌乱,生怕自己编的话不足以让凌芸信服,却又想要给凌芸透露点讯息,不希望她深陷于此,故小心试探她,“妹妹,一定要找他吗?”
“能让我家重视之人,定是涉及军机之人。”
因父兄从戎,身居高位,凌芸从小就谨记,不可妄议军政。
如此,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凌芸叹了口气,“算了,他也不过是个棋子而已,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只希望这一切不是不择手段的安排。”
暗暗松了一口气,羲瑶勉强笑了一下,对凌芸安慰道:“不会,姑姑和姑父,不是那样的人。”
哪知凌芸话锋一转,“那接下来呢,他们又打算做什么?”
望着此刻无比冷静的凌芸,羲瑶只觉得过往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顺从安排引凌芸入瓮,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悲哀,身在棋局,身不由己。
凌芸是阮家最大的棋子,而她是羲家的下一个筹码,却未必有凌芸这般好命,连当咸鱼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想要翻身,更不必妄想逃脱。
一次冒险躲避选秀,却不可能次次幸运,因为那个肯能帮她的人,已经不在大靖了。
凌芸那清冷的眼眸散射道道寒光,直击羲瑶心房,惹得她恍惚间慌乱起来,一时间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极不自然的,不知如何自处,不禁别过脸,倒吸冷气,一咬牙,嘴里便吐出了话。
月沉日升,昼夜更替,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羲家上下,目送着凌君和莲心将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凌芸扶上马车。
当车队启程的那一刻,恍惚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凌芸猛地掀开窗帘,只瞧是羲昊紧随着马车呼喊着,“小姑!早点回来!”
回来?也只有小昊会希望我再回来吧。
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和勇气再回来!
再扫视府邸牌匾下,除了阴氏,众人皆在,却唯独只有佀氏和搀扶她的覃氏掩面而泣。
外婆,对不起。
七月初九,紫微宫禁军抵达襄城,安熹侯景昶奉命护送烨帝御赐的金银细软于羲家。
次日,凌君带领阮家军护送恪纯公主从东都祭祖归来,经由襄城,与景昶一行人汇合返京,同行的正是,以羲家族女身份入京选秀的凌芸。
那天,羲府前的衍佑大街被围观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只见队伍最前的白马上坐着一位俊美绝伦的男子。
瞧那如雕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剑眉下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让他看起来好像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凌厉,又让人不敢直视。
再瞧后面那华丽的御辇内坐着两个女子,一修眉微挑,明眸善睐,丹唇皓齿,似笑非笑;一雪莹修容,眉黛远山,双瞳剪水,澄澈空灵。
正门之前,御辇之侧,青骢马上,是一清秀俊雅的男子,眉眼弯弯如弦月,双眸澄澈如清泉。
羲瑶一直很好奇,凌君喜欢的恪纯公主到底长什么样子,所以借此机会,一直盯着御辇看。
倏然发现青骢马上的男子,正回首望向自己,羲瑶愣了几秒,恍然想起,他就是凌芸的小表叔景昶。
见景昶毫不避讳地凝眸看她,羲瑶心中莫名慌乱,忙不迭避开景昶的眼神,往权氏身后躲。
羲瑶与景昶,有过一段未果的姻缘。
因为羲瑶没有参加太子宫妃殿选,景昶错失求娶她的良机。不久之后,烨帝以他武举夺魁,破例嘉奖封侯,钦定婚事,使他与羲瑶就此无缘。
羲瑶事先不知景昶属意她,事后获悉一切,并不觉得遗憾,但那景昶之妻,正是覃氏的二妹。
小覃氏嫁给景昶后,羲岩和权氏还曾对覃氏有过不满,疑心覃家从中作梗,夺了羲瑶的好姻缘。
待羲瑶壮着胆子探出头,发现景昶已随队离开。转眼却看覃氏回头,对她莞尔一笑。
羲瑶强装镇定,心里却更加不安,嘴角抑制不住地跳动,挤出尴尬的笑回给覃氏。
车驾兵马,黄幡彩旗,浩浩荡荡,延绵数里。
直到车队消失在视线里,佀氏方肯回去。自然,佀氏不动,他人也不敢动弹。
佀氏缓缓转过身,由覃氏扶着缓步向里走,瞧羲瑶和羲珺姐妹怯怯地站在权氏和党氏身后,半低着头,不敢看她。
忽听身后脚步骤急,只见羲岳和羲岩两兄弟紧跟上前来,佀氏朝着身侧的羲岑面不改色道:“快到七月节了,着人准备,我要领了这一家子人给祖宗们好好祭祀一番。”
闻声,羲岑一愣,却又不敢多话,连连称是答应,可身后的羲岩却反问道:“娘,这往年可没这规矩的。”
佀氏猛地立在门槛前,冷冷的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儿子,转瞬又拉了一下覃氏的手,也不言语。
覃氏低眼紧看着佀氏脚下,轻声道:“祖母,您仔细脚下。”
见羲岳和羲岩尴尬的站在门外,羲巍在一边轻咳了一声一边跨进门,羲岑紧随其后,略有些无奈地说:“老二、老三,你们最近还是说话仔细吧!”说着便也离去。
两兄弟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一前一后拂袖而去。
南氏很不耐烦地敷衍佀氏离去,轻蔑地朝着覃氏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刚一转身正对上盯了她许久的惠氏。
“哎哟,大嫂,你真是吓死人不偿命啊!紧挨着我做什么呀?”
“没时间跟你耍贫嘴,你跟我来。”
“去哪啊?我今天要跟玮儿一起去广佑寺的。”
“又去求子啊?这药也吃了,签也求了,怎么就没有动静呢?”
“可不是嘛,所以啊,你要是不急就等我回来的吧。”
“哎,你别急啊,我给你寻个好去处好好求求吧。”
“真的?你快说!”
“仁慧院。”
“仁、仁慧院?大嫂你净诓我,叫我去老祖宗那儿做什么?她要是真能跟活菩萨似的,那我早就抱上外孙子了。”
“是老祖宗叫你过去的,话我带到了,去不去由你了。”惠氏不愿再跟南氏贫嘴,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扭头离去。
行至东顺城路,凌芸一眼便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认出了萧旻岐,看他似乎比往昔更加憔悴。
今年的二月十八,凌芸迎来了自己十五岁的生辰,她正式簪发成髻,行及笄礼,可许嫁人。
只是,她再等不来“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了,她和萧旻岐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终究是逃不过“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的下场。
不过还好,她没有真的嫁给他,没有像《氓》里的女子那样,彻彻底底地被厌弃,更不会深耽其中,迷失自我,无法脱身。
在得知萧旻岐和阴艳琪早在三年前,她回襄城的时候,就已经在一起了,她没有哭,反而在恍惚间,她有一丝自己是多余的感觉。
也许,这真的是天意。
渡口登船,水手撑船离岸。
蓦然回首,一七尺男儿一袭青衣,就立“襄城渡口”四个大字下。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