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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在江玥离开前,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学,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学顺利。孩提时,她懂事不缠人,青春期,又从不叛逆。曾经预想的重重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江珺时常有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甚至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玥性子仍旧安静。但若遇到好东西却很喜欢与人分享,当然她分享的对象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长出的嫩叶,院子里野猫的动静,读到好玩的书,好听的音乐,学校里有趣的事,她都会细细讲给江珺听。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她描述起来都兴味十足。

      一天的工作结束,江珺最喜欢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分享她小小的喜悦和悲伤。这是他疲惫心神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休憩。

      当然,江玥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她是根本没花心思要去交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她不是风云人物,但有点特别。长得算漂亮,但个子小,刚上学时普通话也说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后鼻音分不清,常常被人取笑。

      同学间都传言她是孤儿,因为每逢学校有事或开家长会都是叔叔出面。她成绩很优秀,从不出风头,对同学来说她是友善的,只是有些神秘。因为她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假期也不与同学玩,每次约她都被回绝,渐渐地就再没人来找她了。

      江玥总是急于回家的,因为那个家是她的庇护所,是她需要尽心守护的地方。一直以来她拥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馈赠。她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怎样讨人欢心,避免让人厌烦。

      现在她觉得自己运气太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因此她愈加地小心翼翼。远远听到江珺踏上楼梯的声音,她便飞奔出来,开了门,翘首站在门口等候。他叫她做什么,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欢逗她说话,逗她笑,于是她养成习惯,每次说完话,总会不经意地瞥一眼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有没有令他高兴。

      但江珺待她确实好。这始终如一的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松下来。渐渐地她把这个以为随时会离开的家真正地当成了家,心里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江珺若在齐宁,有时会来接她放学。出校门若是看见街角停着车牌1991的黑色车子,江玥便不禁蹦跳起来。她喜欢这个数字,因为那正是改变她命运的年份。小王叔叔给她打开车门,江珺就坐在后排斜靠着,笑望着她,那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让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来陪江玥。每次离家,到了晚上他总会打电话回来,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只是慢慢就成了习惯。电话里,不过是问问她今天过得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睡觉做噩梦了没。江玥之于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标系原点,让他脱离了漂浮眩晕的存在感。

      他待她固然是好,但毕竟是男人,总是不够细腻细心,也没法知晓女孩子成长中的诸种烦恼不便。

      江玥十四岁来初潮。因为上过含糊的生理卫生课,而且班里的女生大半都已经历过了,所以当发现自己出血时,她惊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过了神。镇定地去药店买来卫生棉,自己弄妥了一切。

      那天是周末,傍晚李阿姨把饭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没有应酬,回来和她一同吃饭。

      饭桌上,他见江玥将饭扒来扒去没吃几口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江玥悟着肚子,她没料到第一次来月经会有这样的痛苦,两腿发软,气力虚弱。

      江珺忙来到她身边,蹲下来,大手覆在她的肚子上。他轻轻地揉着,像以往那样关切地问她:“是这里疼吗?中午吃了什么?”

      江玥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可是发烧了?”他用嘴唇碰碰她的额头。

      眼看他担忧地皱起了眉,江玥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是痛经。”

      江珺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抚着她背的手停下来,“你是说……”

      他没说下去。只是伸手触了触她绯红的脸颊,再搂过她轻轻抱了一下。他在感慨岁月飞逝有多快,当年青葱般的小女孩都以长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间长高起来。她一直瘦小,在班级里座位总在第一排,列队总站在第一位。那个寒假里,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拔,突突地窜高了十几公分。之后,发育也日渐明显,胸部饱满,身形不再是细弱的小女孩,而像欧洲古典绘画里圆润的少女。在夏季的白衣校服里穿背心已经不合适了,她自己去商场买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辞工回乡照顾孙子。江珺要再请一个保姆,江玥却坚持不肯,说她完全可以自己照料生活。

      她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个时候,自己就已藏了不想让别人介入他们两人生活的心思。

      最终一切是如江玥所愿。她巨细靡遗地安排掌管着他们的生活,像个女主人一般。

      那三年,江玥过得如此专注,学业、生活,念兹在兹,心无旁骛。即便是在当时,她都已清楚地感受到——这会是她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饭蔬衣食,璀璨俗世。

      正如在少女时期的成长转变中,没有人来指点她,江玥的人生里一直没有出现可作为女性榜样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将自己从岁月历练中获来的经验,眼光,鉴赏力,悉数传予她。

      在齐宁安顿下来后,江珺为她请了钢琴老师。她师从齐宁师大音乐系的老教授,从最基本的姿势、读谱、指法学起。勤学苦练数年,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奏鸣曲抑或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种种名家曲式,她都能演奏娴熟。

      然而纵使她技艺精进,江珺却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比赛,甚至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去考级。连老师都觉匪夷所思,但江珺却执意如此。

      要不是有后来的一次谈话,江玥也不明白他有过怎样的思虑。

      那是她在念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全校十个人参加市里历史竞赛,九人拿了奖项,唯独她落了榜。

      熬到课间休息,江玥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江珺。

      那时,江珺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赶两小时后的航班,飞新德里。他接起电话,“怎么了,小月亮?”

      江玥一听到他的声音,喉咙就哽咽起来。她抱着话筒问:“为什么他们都比好我?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她觉得既羞愧又屈辱,手足无措地叫着叔叔叔叔,失声哭了。

      他隔着电话一遍一遍地,柔声安抚她。

      后来上课铃声响了,江玥用手背擦擦眼泪,说:“那我要回去上课了。你到了可要告诉我。”

      江珺迭声说好,允诺道:“一下飞机就打电话给你。”
      “嗯。我等着。”

      他说:“可不许再哭了。”
      “嗯。”

      “要知道没有人比你好。”

      江玥吸吸鼻子,轻轻地不自信地问:“真的?”

      “真的。等我回来,我告诉你。”

      车子平稳地驶在高速路上,车里没有开音响,安安静静的。但江珺总仿佛听到什么,一阵一阵——是她的啜泣声在他耳边回荡。

      他拍拍驾驶座椅后背,说:“前面出口下来,去她学校。”

      王浩愣道:“这一来一回就赶不上飞机了。”

      江珺唔一声,不再说话。

      车驶回市区,到江玥学校时,离午休尚有一刻钟。江珺坐在车里等,铃声响过,他下车来。江玥独自一人,神情落魄地出教学楼,埋头往校门走。走着走着猛一抬头,看见他,一脸地惊诧不信。可他只是笑笑,张手迎她:“来,我们去吃饭。”

      江珺把她从学校接走,带她去湖边他们惯常用餐的那家餐厅。里首一张临窗望湖的桌子是他们的老位子。

      江珺坐下后,招她来身前,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鼻子直摇头。江玥便矮身下来,将脸伏在他的膝上。他摸摸她的细颈,轻声叹气:“可怜的玥玥,小傻妞。”

      过了一阵,江玥心情平静下来。她一点一滴地向他诉说着事情的始末。最后一道大题考李约瑟对中国科技史的解释,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江玥回答说,李约瑟的问题根本是问错了,应该反过来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在近代的西方发生了。于是,三十分的题,她只得了三分。

      她自觉做得很好,不明白结果为什么会如此糟糕。为这次比赛,她准备了很久,而且历史是她最喜欢的科目。

      江玥闷闷不解地问:“不是说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那么努力,可是……”

      江珺隔着一桌之遥凝望她,脸上浮现着一抹复杂的笑,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了然。

      “不,不,小傻瓜,谁告诉你付出和得到是成正比的?”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从来不是能量守恒的。我们脚下的地从不光滑,处处是摩擦。”

      江玥张张嘴。江珺打个手势示意她喝水,说:“傻妞,别信他们教你的成功学。”

      他举杯浅浅尝着酒,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人在活着时都是遭人白眼的。别人肯不肯定你,赞不赞赏你,那都是别人的事,是你不能够掌控的。你好不好,内心抱持着什么样想法和信念,这才是你的事。一个人能够把握的只有自己。你为这样的事情哭,哪里值得呢?若是这样也哭,以后可怎么办?”

      江玥蹙了蹙眉。

      他便拿手指在她鼻尖点一点,笑道:“所以,我总是不希望让你去与别人竞争。人呢,都是这样,如果你比别人好,你会开心,会沾沾自喜,如果别人比你好,又不免难过,会嫉妒。世界那么大,你总会遇到一些人比你聪明,比你漂亮,比你富有,比你享得大名。肯定会遇到的,而且会遇到很多。你如何羡慕嫉妒得过来?而且比来比去,标准都是别人定的,有什么意思!你好不好,只有自己最知道。”

      他说这些话时,还是和缓的、极温柔的语气,但又与平时有些不同。它们好像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东西,只是借着今天的机会说给她听。

      也许现下她并不能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但他知道以后,如果她遭逢挫败,身处失意或心绪不平时,是会想起他这一天所说的话的。

      后来,又有许多次,江珺告诉过江玥,争名次、考第一、达到目标其实没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态。要从容洒脱,万莫拼死般狰狞,成功了微微一笑,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一切都会过去。

      他告诉她,什么东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习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你。

      他就这样一桩一桩地教导她。对江珺来说,看着江玥长大是件极为欣喜的事,也是极为郑重的事。因为她是他塑造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托。有时候他会想,也许她会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带她去许多盛大场合,在各种宴会里让她见识社交场上的应对进退。他曾指着那些妆容艳丽衣着光鲜的女人,告诉她,她们把自己当作男人的配饰。你不能像她们那样。你要找到自己的价值。

      稍大一些,他带她去各地游历,开阔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兰出差,带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欧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恒洲航运在此地开设了分公司。白日里,江珺出去办事,江玥自己坐电车去逛博物馆,或是在酒店附近随意找一家咖啡馆,趴在露天的小桌上看书,看过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云。七月的荷兰天气凉爽,天空湛蓝辽远。

      待江珺回来,两人在老城区,寻个别致的餐馆吃饭,踩着古旧的石头路面散步。河边桥畔常见到风车。江玥探头探脑看街边人家阔大漂亮的窗户,那些窗台上总是装饰着各种美丽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卷帘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风情。

      他们在鹿特丹待了半个月,江珺工作结束,按计划当天下午就要启程回国。

      可他却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机票,打电话回公司告知他晚一个星期再回去。
      他们径直飞去了罗马。

      那段时间江玥在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时常掩卷感慨,这样的大帝国历经千二百年,有过怎样令人惊奇的繁盛,却一步步走向覆灭。六大卷读完,江玥恍恍惚惚,像被摄走了魂魄。

      在罗马的六天,江珺与江玥一样穿T恤牛仔裤,脚上是轻便的慢跑鞋。他们俩每天都走许多的路。古老的城市,永恒的罗马,那些宫殿教堂剧院广场,凯旋门和大竞技场,那些颓垣断壁,他们踏遍每一处古迹,在廊柱、雕塑和湿壁画前驻足观赏。

      他让她第一手地接触历史和美。

      最后一天,他们在西班牙广场的大台阶上席地闲坐,任微风拂过,身旁的杜鹃摇曳不已。离开前,他们去了广场前著名的特莱维喷泉。江玥曾在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日》里看到过它。

      江珺递给她三枚硬币,说:“你转过去,背对着喷泉把它们扔进去。少女喷泉会许一个你重游罗马的愿望。”

      江玥接过,却低头在荷包里摸索着,好半天,也拈出三枚硬币来。她朝他笑道:“喏,这是给你准备的,我们要一起扔。”

      江珺摇头笑叹,“我不信许愿啊,不信就不灵的。”可他哪里禁得住她的撒娇央求。

      她拉着他的手并排站着,一起转过身背对着许愿池。扑咚扑咚,硬币们纷纷落入那汪“童贞之水”。

      但凡这世上还有哪一处是值得看一看,走一走的,她都要与他一起看一起走。如果没有他,那么她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既然许愿,她当然是要和他一起再来罗马啊。

      这是少女江玥私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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