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风歌》扁舟渡无疆

48、桥归桥，路归路

　　季长官不眠不休地在天津火车站耗了两天，还调来了一个营的兵力，每列火车、每节车厢、每个乘客地挨个排查。

　　可是到头来，除了通红的双眼、退不下去的低烧与感染了的伤口，他什么都没得到。

　　人与机器终究是不同的，他铁打的身躯在这短短几日的磋磨中，也不堪重负地倒下了。再一睁眼，已经是在自己的卧房中，床边吊着一瓶子液体，一小滴一小滴地缓慢注入到自己的血管里。

　　他的脑子还有些晕晕沉沉的，不太清醒。

　　恍惚间，感觉好似她还在。他唤了她两声，只是出现的却是许志泽的脸。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闭起眼，抬起手，将手背遮在眼上。身旁的人压抑着声线，惊呼了一句，慌忙拿下他扬着的手，平放在他身侧。看着透明管子里的猩红血液逐渐被药水冲刷回血管，许志泽才放心下来。

　　瞧见长官病容憔悴地躺在床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声地将姓顾的那娘儿们翻来覆去地骂了几万遍也不解气。要是知道她这么不老实，早早锁起来就好了，也没这糟心事儿。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顾岑这边一路上还算顺利，没遇到什么突发事件，乘着轮渡回到了南京。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回顾宅，而是先找了个饭店入住。蒙头睡了一天，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才出门置了一身砖红色洋裙。

　　衬衫领，五道黑扣子从领口到腰一线，一条黑色半宽皮带束出她玲珑腰肢。外面罩上一件米色长款风衣，搭上一只棕黑色手袋与一双黑色高跟皮鞋。

　　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这身行头还勉强够看。

　　出了店门，一招手，她坐上一辆黄包车直奔陆军第十一师司令部去了。

　　大概是最近情势有些紧张，顾钦忙得很，她在会客室等了好久都没见到他。只有办公室的秘书一会儿给她来添些茶，一会儿又来给她送一些糕饼。当她快将十月份的报纸也都看完的时候，顾钦才步履匆匆地走进屋里，一脸歉意地道，“今天事儿多，一直弄到现在。倒教你好一顿等。”

　　顾岑将手上的报纸折好放在桌上，仰起脸端庄地说，“少废话，快带我吃东西，饿都饿死了。”

　　这语调及内容，完全与她现下的神态没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他不禁哑然一笑，“福昌？”

　　起身挽上他的胳膊，她愉悦地点着头，“走起。”

　　两人一道出门，天色已经全黑了，微微起了风。顾钦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边人，便打算脱下大衣给她披上。

　　好似能读心，还没等他的开始动作，顾岑就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我不冷，风衣很暖和。”

　　“在北方呆久了都不怕冻了啊”，他调侃了一句。

　　“是呀，身体强健了不少。不像你病病殃殃的，让人操心”，顾岑不甘示弱地揶揄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顾钦给她拉开车门，抬手挡在她头顶上，“还操心了，我谢谢你啊。”

　　好似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打趣成分，顾岑还认真地点点头，丢下一句“不用客气。你心里有数就好”之后才坐进车里。

　　一餐饭下来，除了水足饭饱外，顾岑与顾钦详细讲述了前一段日子她在季博衍办公室看到的北洋电稿。虽然那都是八月份的通讯事宜了，但两人也分析出了一些关键人物的态度和局势演变的一些可能性。

　　顾钦对自己的小妹很是佩服，没想到她居然一路摸到了季处长的办公室。本来想问得更多，奈何她嘴紧得很，他也只得作罢。

　　总之，现在她完完好好地坐在面前，他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顾岑则是再三跟他确定了这次十万火急招她回来的人真的是父亲。瞧她一脸疑惑，顾钦也不打算瞒她。再说过些日子，大概所有人都要知道了。

　　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父亲，打算加入国民政府。”

　　本以为对面的人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惊讶，谁承想，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赞同道，“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钦失笑，即使再不想承认，他的小姑娘也长大了。可是小姑娘倒是不乐意他瞧着自己的眼神总是像在看一个孩子。一努嘴，她不满道，“干嘛，眼神很欠揍啊。”

　　不与她计较，顾钦起身抻了一抻衣摆，“走吧小姑奶奶，回家了。”

　　轻叹一声，她显得相当兴致缺缺，只是不得不与他一道回了督军府。

　　才刚走进门廊，顾岑就听到顾景云与钱淑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一个慌神，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今天都在家。与顾钦对视一眼后，她随在他后面规规矩矩地走了进去。

　　两人的出现打断了屋里人的谈话，顾钦早早地就漾起一抹笑容，轻快道，“爸，妈，看是谁回来了。”

　　“父亲，夫人”，顾岑温婉地笑着与二老打招呼。

　　顾景云乐呵呵地招呼她坐下，不由得上下微微点头，“终于是回来了。还以为你没收到电报，正打算再去一封。”

　　顾岑挂起职业微笑，应承着说自己一收到就赶着回来了，倒是路上耽搁了几天，让父亲费心了。忽得，她想起秦望舒来，又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顾钦。

　　此时，他正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与顾景云，眼底很纯净，没有什么机巧在里面。

　　钱淑清坐着在一边，大部分时间都是默着，瞧父女两个谈天，偶尔会寒暄上几句。四人就这样不愠不火的相处在一起，淡然得很。

　　许久，顾景云疲态微露，顾岑适时地结束了谈天，与众人道晚安，而后上楼回房间了。顾钦随着顾景云去了书房。钱淑清吩咐齐妈去放洗澡水，她打算先好好泡个澡。今天早些时候和太太团们打了几圈牌，肩酸背痛的，得好好舒缓舒缓。

　　回到自己卧房，看着熟悉的一切，顾岑百感交集。都还是自己离开时候的模样，想起来也有四、五个年头了。

　　虽然她一直都不在家，但是房间依旧干净整洁，天天有人来打扫。钱淑清确实是不喜欢她，但是倒也从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半分。顾岑对此已经很是感激了，若是换做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毕竟谁会对丈夫的私生女产生欢喜的情绪。

　　她舒一口气，叫停自己脑海里的小剧场，走到床头，拉开抽屉，将手包里的枪与一盒子弹放进去。

　　手指滞了几秒，又去掏刚刚指尖碰到的那个有些微凉的小物件。

　　是那只水晶小鹿。

　　它被立在床头柜上，在台灯的光芒下，晶莹剔透的折射着一道道光线，在零星的几个位置上形成一个个光斑。

　　她就怔怔地盯着它，久久不能回神。最后，也只留下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