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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晃荡的明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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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陆继安来说,那一切,来源于一段争吵。
上演过无数类似剧情的,台下观众已经听倦了,只想退票离场的一段争吵。
现实是,观众永远无法篡改剧本,也无法将票作废。
“到了爷爷家,不要给爷爷添乱,有什么想吃的,就自己买。”
一叠钞票被塞到他手上。整齐,崭新。带着刚从银行取出的特殊气味。
这样强制性的动作,像在告诉他,他没有自主做决定的权利。
他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轮廓——关于自己未来的归宿。他却不觉得害怕、慌张。
接着,是一道责怪:“你给他这么多做什么?胡乱花掉了怎么办?”
“不然呢?你爸难道能遂他的意,让他想买什么买什么?难道让我儿子过去受委屈啊?”
“你说的哪门子话,是你亲儿子,就不是他亲孙子了?”
“这么多年了,他见过继安几回?他真的把他当孙子吗?你们陆家男人都是一样的狠心。”
他默默把钱跺平,每个角落都对得整整齐齐,又分成好几份,插进一本《一千零一夜》里。
以语为矛,正冲锋陷阵的女人余光瞥见,矛头扭转方向,刺向他:“别乱放,免得到时候忘了。”
“不会。”
“我说你这女人就很矛盾,那你为什么要把他送去我爸那儿?为什么要给他一个小孩子这么多钱?”
男人举起了盾。
对于这场战斗——不称作“战争”,实在是这次的规模比起其他的,逊色太多——的胜负,陆继安并不关心。但他是唯一的牺牲品。或者说,他要作为战俘,被送出去,才能平息他们二人的争吵。
行李是女人亲自帮他收拾的。
倘若不是将他送出家门,而归期无定的话,这种时刻的母亲,总是充满温情的。
她把一颗急切的心,掩饰在无尽的絮叨下,被识破后,该有多么狰狞而冷酷。
陆继安选择温顺地,乖巧地,像一只被驯化完全的幼兽地应好。也许会得到母亲的同情和后悔,哪怕是一丝丝,就有可能改变主意,让停在楼下的车离开。他是如此想的。
可惜没有。
那本《一千零一夜》被压在行李箱最底下,而行李箱又被随意地放进后备箱。
最后,忘记里面夹了钱的,是她自己。
“老袁,走吧。”
女人对他挥挥手,男人抱着双臂,什么也没做,当年后回想起来,他的表情一片空白。
陆继安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窗户。车子发动了,景色慢慢变得陌生、空旷。他的姿势仍不动分毫。
坐在驾驶座的,是位身着西装,头发抹了发胶,往后梳平的四十岁出头的大叔。他比男人女人都要小,却被叫“老袁”,像是一种什么约定俗成的昵称。陆继安叫他“袁叔”。
他从后视镜看了眼陆继安,说:“天气热,把窗户关上吧。”
“好。”
玻璃缓缓上升,世界被蒙上一层暗色。
车程具体多久,陆继安不记得了,他没有留意时间的流逝,或者说,那个年纪,对此都是不敏感的。
上午出发,在两个服务站停靠,上厕所和吃饭,下午才下高速。
看到收费站的名字,他才知道,他来的是什么地方。
沂川。
记忆里,关于它有一些零星的碎片,却凑不出完整的图像。可能是从男人女人口中听到过,又或者,幼时来此“拜访”过。
下了收费站,就没花太长的时间。
窗外的景色不再是单调的山草树木,车子最终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对它,陆继安无半分印象。但联系前文,他猜测,未来的日子,他需住在这里——他爷爷的家。所以,他倒也并不感到惊疑。
当然,也无期待。
他想的是,他迟早会离开,回到祁州——他自己的家。
陆继安告诉自己,他只是来这里短暂过渡,父母不会不要他,血脉之亲、十几年亲情,不会说断就断。
老袁把东西一件件搬下来,七月的天,没一会儿,汗从额头流下来。
“你先上去吧,是三楼左边那户,先生提前打过招呼了,有人在家的。”
陆继安背起书包,两只手拎起一只黑色行李箱,老袁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入楼了。老袁没想到他瘦瘦弱弱的,力气还挺大。
“啪。”
陆继安甩了甩痛麻了的手,几滴汗顺着就甩出去了。
这是老式的住楼,门对门的那种。
面前是一扇漆成深绿色的铁门,上下嵌的皆是铁棍和铁片卷的纹——门变成镂空的,能看到里面还有一扇木门。
门上还贴着一张倒“福”,红纸褪色,边角卷起,起码不止一两岁的年纪了。
他敲了敲,门哐哐作响。
没有人应。
老袁拎着剩下的东西,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主要是西装太束缚他的动作。
“咋了,没人?”他嘀咕了句,“不应该啊。”
“袁叔,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就行。”
“要不你去车上,我陪你等,好歹有冷气吹,别热坏了。”
“没关系,我没那么娇气。”
“真没事啊?”老袁自是想抽身先走,按照老板的要求,他须在将人送到后,立即赶回去。再者,这已经把人送到家门口了,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陆继安应得很果断:“嗯。”
这里的蝉声比祁州要大。
陆继安坐在箱子上,从书包里抽了本书,为自己扇着风。
楼道内没有一丝的风,只有赶不尽的蚊子。身上的T恤快被汗浸透了。
盛夏的午后,只有蝉鸣,还有他扇风带起的“哗啦啦”响。富有规律,而沉闷的白噪音。
戴了手表的腕上的汗,黏着表带和皮肤,极其不舒服,他摘了,放在一边。
时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这短短半个小时,在三十五℃以上的天气,被拉长至十数倍的长度,这已经脱离了四维空间的尺度。
背后的门却开了。
同样的铁门,同样的木门,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福”字是新的。
开门的是一位爷爷。
头发白了大半,背却挺得直,深蓝色T恤衫,没有任何花纹,洗得有些松垮,但干净,显得精气神好。
有一瞬间,陆继安在怀疑,袁叔是不是记错了,他的爷爷其实住对户。
下一秒他就自我否定了。因为对方说:“孩子,你坐这儿等谁啊?”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爷爷”?原本生疏的人,这么称呼太亲密,自己别扭。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问起来,他答不出来。
他指了指那个褪色的“福”。
“老陆啊?”
这一声,帮陆继安确定了,这扇紧闭的大门后,居住的就是他的亲爷爷。
“他这个点应该在午睡,你咋在这傻等呢?没敲门吗?”
“敲了,没人应。”
“你要是把他叫醒,我那边也听得见,你敲得太秀气了。”
说罢,他握起拳头,力度几乎算得上是在砸门,陆继安被震得胆战心惊,真不算扰民么。
“老陆,起了没?有个娃找你。”
屋内响起拖鞋拖在地面上的声音,离门越来越近。陆继安无端地开始紧张起来。
两扇门被打开。
比之陆继安,他身材高大,穿着白色汗衫,黑色裤衩,手里拿把蒲扇。
他生了一张严肃的脸,神韵间,与父亲有七八分相似,他居高临下地看陆继安,好像在说:小子,你吵到我睡觉了。
压迫感更甚。
那热心肠的大爷开玩笑说:“你看人这大包小包的,莫不是你私生子吧?”
“陆继安,是吧?”陆成炎没理他,看着陆继安,手上的蒲扇一摇一摇,“把你东西收拾进屋。”
“好。”
陆继安转身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孩子从对门屋里探出头来。
她头上扎着辫子,脸盘与脖颈皆是白白净净,与之相反的是,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砚石,黑亮黑亮的。
被他发现了,她也不闪不避,直勾勾地迎着他的目光,倒让他先躲开了。
热心的大爷帮着陆继安把东西搬进屋,刚回到自家,便被孙女扒着问:“那是谁啊?”
“晓不得。”他捏捏她的小脸,“怎么?你看上人家了?那我舍下这张老脸,帮你去把他讨过来,当你老公?”
她撇开脸,“爷爷你乱讲!”
老妇人从厨房走出来,低斥道:“别整天没个正形,逗孩子取乐呢。”
大爷开怀大笑。
门没关,两户之间,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他们的交谈声清晰地落入陆继安耳中。
两个屋子,两种截然相反的氛围。
陆继安对着陌生又熟悉、不苟言笑的爷爷,叫不出口。他不完全是内向腼腆的人,但就是叫不出口。血脉的相连,只是让他信任地留在这里。
所幸,他也不需要陆继安叫他。他自顾自地走着:“你睡这间屋,有风扇,没空调,你要是养尊处优惯了,怕热得很,那也没办法。”
陆继安摇摇头,不知在否认哪句。
屋子很小——这里的参照对象是他在祁州的卧室。床、衣柜、书桌等必备家具,倒都是齐全的,只是看样式,并不新了。
陆成炎又带他转去其他地方,“这是厕所,我都是拿香皂洗澡,你要是不爱用,就自个买其他的去。”
“厨房,我有时候不回来吃饭,你就想办法自己搞饭吃。你会做饭吗?”
陆继安摇头。一个家境富裕,才十几岁的少年,大概都是不会下厨的。他也不为此感到惭愧。
对方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电视,你想看就自己看,有一点,别在我午睡的时候放太大声。”
“阳台,我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你别乱动,别给我薅死了。”
陆继安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他早想好,该随遇而安,便一味地应好。
“我今天晚上要去值班,你记得把门锁好,钥匙给你,这是外面的铁门,这是木门。一般情况木门用不着上锁。清贫人家,没得什么可偷的。”
他还是应好。
陆成炎倒奇怪:“你是结巴还是怎么的?半天吭不出几个屁来。”
“我没有。”
“算了,随你。”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行李堆在客厅,爷爷没有要帮他的意思,陆继安呆立片刻,闷着声,把东西一件件搬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