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明探案录》无敌的银

4、傅罡

　　自打冷慈问出那句话之后，屋子里便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南山幸灾乐祸的看着冷慈，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大字：你要完！

　　冷慈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条件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傅大人？”

　　傅罡含糊的“唔”了一声。

　　冷慈心头顿时有一万头骏马奔腾而过。

　　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认为刑部侍郎是个满脸白胡子的和善老爷爷？

　　为什么会认为傅大人一天没下马车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在这一刻，她终于醒悟了之前应柔那句“傅美人”的含意和她说这三个字时神采奕奕的眼神。

　　她要是长成这个样子，她也整日呆在马车上不露面！

　　冷慈呆呆的站在门口，直到感觉身后有人冲过来，她下意识的挥刀，待看清来人是擢明卫同僚时，那刀堪堪停在对方脖颈处，划开一道细线。

　　这位同僚名叫雷城，才加入擢明卫没多久，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的夜袭。

　　他起夜时正好和杀他的黑衣人撞了个面对面，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杀掉对方后才猛然想起他们这次的任务是为了保护傅大人，于是连滚带爬的冲上楼梯，刚到门口，就被一把刀架到了脖子上。

　　待他看清持刀人的模样时，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妈呀。”

　　这是哪里来的浴血修罗！

　　他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

　　浴血修罗面无表情的把刀收回，声音毫无起伏：“是我，冷慈。”

　　于是这下又多了一个人加入了安静的行列。

　　待打斗声慢慢平息之后，擢明卫陆续来到傅罡门口，待看清冷慈的样貌之后，均默契的离她远了一些。

　　应柔刚刚好了一些，但脸色煞白，硬撑着来到傅罡房间，见到冷慈的样子，又是一阵干呕。

　　旁边有人见状，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的扶了一下应柔，应柔立刻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使劲抓着对方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对方身上。

　　应柔虚弱抬头，想跟对方道声谢，没想到抬眼便对上一张笑得过分灿烂的娃娃脸，一时间晃了神。

　　“诸位不如先回房间清理一下伤口，清点一下人数。”南山开口说，掩盖了应柔剧烈的心跳声。

　　看到傅罡没有问题，大家就都安心了。

　　于是众人领命，纷纷离开。

　　等众人散尽，南山关上房间，回过身时才发现自家公子搬了个凳子，正坐在桌边死尸的对面，一脸认真地端着端详着杀手的脸。

　　杀手面上的黑纱早已被摘下，此时正面露微笑，双眼圆睁的和自家公子对视，仿佛两个老友在面对面谈心。

　　这情境怎么看怎么诡异。

　　南山感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那种让你后脊梁骨汗毛直竖，心底发麻的感觉。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之前见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的时候。

　　这个彰州府还真是邪门的很，连一向淡漠的公子都变得不正常了。

　　南风打了个哆嗦，环顾四周，更觉得阴风阵阵，恨不得今晚就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傻站着干什么，过来看。”傅罡说道。

　　南山集中了一下精神，走上前，努力不去想自己面前是个死尸。

　　傅罡指着杀手的唇角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哪里都奇怪，到处都奇怪！

　　南山腹诽着，面上却恭恭敬敬：“公子指的是？”

　　“杀手被你刺中心脏，一击致命。你的剑不算快，死前应该会很痛苦才是，但这个杀手的表情仿佛是在开心？”

　　南山：“……”

　　公子你是在嫌弃我对吧？对吧？

　　但比起同南山对话，傅罡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还有，这个人明明才死去不过一刻，身体却变得如此僵硬。”

　　说完，傅罡伸出带着佛珠的左手，食指点在杀手的脑门上，轻轻一用力，杀手就像庙里的雕塑般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骨碌了一周。

　　“有点儿意思。”

　　傅罡挑了挑眉，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起了波澜，一点一点，像是星火一样，逐渐汇聚出神采。

　　雄鸡拂晓，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

　　这一晚，整个福来客栈除了傅罡等余下的九人外，其他人全都死的悄无声息。

　　擢明卫损失三人，重伤一人，轻伤五人。只有冷慈一个人活蹦乱跳完好无损。

　　轻伤里有个叫尚岭的，长了一张平易近人的娃娃脸，他在加入擢明卫之前，曾做过江湖游侠。他认出这些黑衣人皆来自一个杀手组织——风雨楼。

　　风雨楼的名号一出，大家俱是一凛。

　　朝廷上江湖里凡是耳聪目明的无人没有听说过风雨楼！

　　传说风雨楼拿钱做事，荤素不忌。接活儿从不问雇主姓名、住址，按人头、难易程度收费。事后也不留任何把柄，不找雇主麻烦。事若不成，分文不取，是杀手组织中最讲信誉的。因此近几年崛起的颇为迅速。

　　若有人想找仇家报仇，只需提供银子即可，便利的很。

　　唯一的缺点就是风雨楼收费太高，一般人很难支付的起。

　　虽然这次杀手进行了无差别杀戮，但客栈里除了黄姓商人一行就只剩老板和客栈伙计。更何况这次风雨楼一次性派出二十位杀手，这样的大手笔，说不是冲他们来的连冷慈都不相信。

　　他们当天刚刚出城，就有人探得他们的行踪并找上风雨楼，甚至计划直接灭了整个福来客栈。背后雇主没有巨大的财力支持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没有人敢对风雨楼赖账！

　　据说风雨楼对事后赖账的雇主会进行报复性折磨，非常人可以承受。

　　一夜没有休息好，又折了三个弟兄，擢明卫们都有些神色恹恹。

　　他们此行只是护送傅大人去江南采女，本以为是个轻省的活计，哪里会想到会遭到如此大的重创。

　　其他人不知道，傅罡心里却是门清。恐怕他去江南省的真实意图已然暴露了。

　　昨日他那样高调的招摇过市，也有着试探的心思。却没想到幕后主使居然请到了风雨楼出手，而且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改变行程。

　　傅罡修长的食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几息之间便做了决定。

　　……
　　官道上，尘土飞扬。

　　傅罡坐在马车里悠闲的看书，对面坐着体态僵硬的冷慈。

　　他们这次缩减到六人上路。擢明卫除了冷慈和应柔之外，只有尚岭和雷城同行。其余两名擢明卫留在彰州府善后。

　　傅罡借用了黄姓商人的路引和身份。此时的他叫黄有志，是一位来自西北的商人，听闻江南盛产香料，于是携夫人、丫鬟、小厮去江南省采购。

　　黄夫人，也就是冷慈，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不够用。她想不通为何需要突然转换身份。毕竟这又不是在演戏折子。

　　但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钻牛角尖。一时半刻想不明白的问题三天五天也未必想得明白。那既然这样就索性不要再想了。

　　散部的人们名副其实的懒散，基本上能动手的绝不动脑子。加之傅罡是这一行人中官阶最高的，因此散部居然没有一个人质疑傅罡的决定。倒省了傅罡满腹的说辞。

　　冷慈的衣服是南山临时置办的。

　　真正的黄夫人骨架比冷慈大许多，留在客栈的衣服冷慈穿不下，况且在南山看来，作为公子的“夫人”，冷慈在相貌上配不上自家公子也就罢了，服饰上决计不能马虎。

　　于是在成衣铺子开门的时候，南山第一个冲进店里，要求店家拿出店里最贵的衣服。

　　前面说过了，彰州府是真的穷，百姓大多买布匹自己缝制成衣。这家成衣店目前入不敷出，摇摇欲坠，正处在要关门的边缘。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不计较银子的大主顾，店家二话不说，立刻拿了他们店的镇店之宝双手送上。

　　南山离开的时候，掌柜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恨不得扑上去在他的脑门上狠狠亲上几口。

　　虽说是镇店之宝，但在南山看来，这也就是盛京寻常家的姑娘小姐穿的款式，勉勉强强能出拿得出手。

　　等到冷慈穿到身上，南山突然意识到这丫头居然还是个美人儿！

　　冷慈平日里惯做男子打扮，经常官服一穿，马尾一吊了事。再加上处理的都是些百姓鸡飞狗跳之事，每日里灰头土脸的，大家也未仔细关注过她的容貌。

　　但南山是谁，傅美人的贴身小厮啊！

　　傅罡的挑剔程度甚于常人，自小不知换过了多少仆从，但只有一个南山，这么多年始终留在了傅罡身边。

　　虽然他武艺算不得多出众，但论服侍人，恐怕李琰的太监总管刘英都没他贴心。

　　经过南山将近半个时辰的捯饬，在擦掉冷慈痛得飚出的眼泪之后，南山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把将全新的黄夫人推出房间。

　　冷慈打了个趔趄，心里暗骂了声娘，她眼疾手快的扶住门框，紧张地摸了摸头发。

　　还好没乱，不然自己的头皮就白疼了。

　　众人正等得百无聊赖，听见动静一抬头，均被扑面而来的美貌惊得立在了当场。

　　应柔痛心疾首道：“原以为是个清秀小姐，没想到却是绝代佳人，明珠蒙尘，我却不能慧眼识珠，该死该死！”

　　冷慈松了口气。

　　她是典型的南方姑娘长相，本来就白，施妆之后，鹅黄色的繁复长裙更衬得她肌肤赛雪，颜如渥丹。

　　她头上挽着精致的发髻，金钗步摇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冷慈遵照南山的指示挺胸收腹，连气儿都不敢大声喘。

　　连傅罡都晃了下神。

　　他觉得这姑娘十分有趣。明明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杀起人来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听南风说闯进她房间的那名杀手死状惨不忍睹，就连今早清点状况的擢明卫看了都当场沉默了片刻。

　　刚才小姑娘翘起二郎腿，被他说了一句，就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一直到现在了。

　　傅罡摩挲着腕上的十八子佛珠，特别想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不过真是太好了。岁月漫长，他乏善可陈淡如白水的人生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波澜。

　　但那个的时候的傅罡并不知道，这丝波澜将来会在他的人生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