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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找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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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二年春,天朗气清,草长莺啼。
一名驿使骑着枣红色骏马疾驰在盛京青石板路的大街上。
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大街上忙碌的老百姓纷纷避让。
“张老弟,你猜这回又是出了啥事儿?”买肉的陈阿伯一边盯着驿使远去的背影,一边示意张屠夫给自己多剁点儿臊子肉。
“放心,缺不了您的斤称。”张屠夫麻利的将臊子肉打包好,叹了口气:“甭管什么事儿,只要别再打仗了就行。”
“是啊,这天下才刚太平了几年哪!行了,您忙着,我回了。”
这边陈阿伯接过肉,刚转身欲离开,隔壁卖烧饼的李三怒气冲冲地跑到张屠夫案板前,手里拿着的擀面杖直戳戳指着张屠夫面门:“我们家大黄呢?”
张屠夫愣住了:“你们家的狗在哪里我如何能够得知?”
“呸!”
李三收起擀面杖,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语气像是恨极了张屠夫:“你当我傻啊,你见天儿的用你们家的骨头肉渣勾引我们家大黄,勾的大黄掉了魂儿似的成天往你家跑。这都三日了,大黄还没回来,不是你藏起来了又怎的?”
连珠带炮说完一席话,又转身朝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吆喝:“大家都过来评评理啊。诸位街坊邻居,谁人不认识我们家大黄,多么机灵的一条狗啊,除了成天儿的往老张家跑,从来不跟陌生人走。现在两日没回家了,肯定被老张藏了去,说不准这会儿已经被剥皮扒腹被剁成臊子肉卖了啊!我可怜的大黄……”
自女帝平定战乱,大昭国立国至今不过十余载。当今圣上李琰乃是女帝独子,登基也不过二载。
早些年战乱的时候老百姓一直东奔西跑,疲于奔命,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又觉得日子过于平淡,跟白开水似的索然无味。眼见有个现成的热闹看,顿时整个市场上摆摊的、过路的都呼啦一下子围观上来。
张屠夫的铺子前面瞬间被围的水泄不通。嗡嗡嗡的讨论声不绝于耳,沸反盈天。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呀,我昨天从这里切得那半斤肉不会就是大黄吧!”
李三闻言哭的更凄切了,歪着头往张屠夫怀里撞:“你敢杀我们家大黄,倒不如连我一起杀了!”
张屠夫气得面皮通红,一边使劲往外推李三,一边粗声粗气地反驳看热闹的人:“胡说,我们家卖的都是猪肉,狗肉骚味重,我哪里敢把狗肉往里掺和。”
拉扯之间,李三手里的擀面杖不小心挥到了张屠夫的额头上,便有人立刻兴奋叫好:“打得好!他杀了你们家大黄,你怎么着也得打他一顿给你们家大黄报仇啊!”
“对啊对啊。”围观众人纷纷附和,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就差拿个板凳坐一旁嗑瓜子了。
打架的时候最忌讳有人在旁边怂恿。
李三正在气头上,听见有人撺掇,心里七成底气便又足了三分,手里擀面杖雨点儿似的往张屠夫身上招呼。
张屠夫躲避不及,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
李三平时和面练的是手上的功夫,加上阳春三月,大家都已经换上了春衫,张屠夫为了方便干活更是只穿了一件薄外衣,因此那擀面杖落在身上很是有些疼痛。
张屠夫本来就被围观众人臊的没了面子,又加上李三手里挥舞的眼花缭乱的擀面杖勾的他心头火气,热血上头,他顺手抄起案板上磨得锃亮的剔骨刀,朝着李三的头部举刀便要落下。
眼看一个小小的口角就要升级为流血事件,围观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有胆小的干脆蒙住了眼睛。
“铮”
清脆的刀剑交鸣声响起,预想中的流血场面并没有发生。
一把黢黑的长刀及时截住了剔骨刀的去势。
人们定眼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此时正笔直的站在人群最前面。
她皮肤很白,未施粉黛,双眼皮像杏核一般在眼尾处越开越大,眼尾稍稍吊起,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气质。马尾在脑后高高吊起,一身黑色修身长袍勾勒出纤细的身材,雪白的手腕前方握着一把乌黑的长刀,颇有些肃杀的气势——如果忽略掉少女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肉包子的话。
有人认出少女身上穿的官袍,惊呼道:“是擢明卫!”
擢明卫这三个字一出口,刚刚寂静了一瞬的人群像是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沸水,立马炸开了锅。
坊间有言:擢明既出,魍魉臣服。
李三更是像见了救星般,“扑通”一声跪在少女身前,哀求道:“求官爷为小民做主,小民无妻无子,大黄就如同小民的亲人一般,相依为命七八年,实在是不能让它就这样无故被人杀了啊!”
冷慈有些头疼。
她本在对面的包子铺安安静静地吃早餐,在李三和张屠夫起争执的时候她就顺便听了一耳朵,想着这钟纠纷本是京兆衙门的事情,况且她刚进擢明卫不到一个月,擢明卫内训第一条便是不准主动招惹麻烦,因此也就没想管。只不过后来见事态越发不可收拾,才忍不住出了手。
可惜她成功拦截了斗殴,却没来得及阻止李三下跪。
李三那一跪结结实实,半点水分都没掺,看得冷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在隐隐作痛。
同时痛的还有她的脑壳。
受了李三这一跪,让他们去京兆衙门报案这种话冷慈就难说出口了。
于是她奋力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确信开口说话不会有肉渣喷出来,这才赶紧去扶地下的李三:“你先起来说话。”
李三情急之下给冷慈跪下,又见对面神仙似的的姑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半天不说话,心里原本已经凉了半截,但不知为何,那姑娘四下环顾了一周,似是确认了什么之后,又好心地将他扶了起来。
那姑娘看着纤细柔弱,力气却大的很,李三不由自主便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
张屠夫一看这情形,唯恐冷慈拉了偏架,虽然对方只是个小姑娘,但毕竟也是个官身,于是他也不甘示弱,上前一步拱手弯腰道:“大人明察,李三说我杀了他们家大黄,简直就是信口雌黄,红口白牙污蔑人,大人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说完张屠夫悄悄抬头观察冷慈的反应,只见这位擢明卫大人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起伏:“前朝战乱时,先帝曾被一只黑犬救过性命,因此建国后,女帝曾下旨,任何百姓不准私自棒杀犬类,不准啖食狗肉,违律者杖责五十,监禁三年。”
随后,冷慈停顿了片刻,看着张屠夫认真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西北老家有一种说法,只要是近期吃过狗肉的人,身上都会沾上狗的血腥味,路过的犬只经过这个人身边都会冲他狂叫。”
“只要我现在命人牵一只狗过来,放到你身边,你有没有吃狗肉一试便知。倘若你现在承认,我还能算你主动招认,届时我会向审案的大人建议从轻处罚。倘若大黄仅仅是被是你藏了去,你现在立刻把他交出来,这件事情就当做没发生过,怎样?”
“当然,若是你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就权当我什么都没说。”
张屠夫只觉得那目光灼灼,仿佛看透了一切般,让他的心思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
那姑娘讥诮的嘴角仿佛还在对他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阳春三月,微风吹拂,张屠夫的后背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对方明明只是个姑娘,一个看上去没有丝毫威慑力的姑娘,但在她那通身的气势却不输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官老爷。
偏偏这位气势十足的姑娘还在步步紧逼:“我只给你半炷香的时间,你自己好好考虑,最终后果还是由你自己承担。”
张屠夫此生从未有如此紧迫的时刻,“认”还是“不认”两种想法在他脑海里跟烙饼一样颠来倒去,一滴汗珠从他额角缓慢滑落,带起一阵麻痒。
张屠夫曾经见过衙门惩罚犯人,行刑的棍棒足有成年人手臂般粗细,落在皮肉上会发出沉闷的声响。犯人的嘴里被堵上了麻布,但犯人抽搐的四肢和伤处洇出的鲜血仍然让他心头颤栗,不忍直视。
杖责五十,他还能活下来么。
这时,偏偏又有人喊道:“半炷香时间到了,裁缝老李家有条狗,我去牵来!”
随即一个身影拨开人群,蹿了出去。
见状,冷慈叹了一口气,似是十分惋惜:“既然这样……”
“我认!”
张屠夫麻木地开口,他脑子里一片轰隆声,这句“我认”说出来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口里发出的声音。
可是他真的说出来了,还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认!是我……吃了大黄!”
周围的人群再次“嗡”的一声,讨论声再次不绝于耳。
罪已经认了,接下来的话再说出来就容易多了。
郑屠夫委顿在地上,适才跟李三打斗的精神气儿一丝都没留下:“我也不是故意要杀了大黄,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早些年战乱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家里一粒粮食也没剩下,全家人饿得都快要死了。那个时候,家里养了只黄狗,那黄狗跟大黄一样,也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但是没办法啊,活人怎么也比牲口重要啊。”
“于是爹娘狠了狠心,将那只黄狗剥了皮,在锅里炖了。尽管没有任何调料,肉的骚气也没有除掉,但我依然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肉。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无论我现在吃多少猪肉,都不能替代当年我第一次吃狗肉的美味。甚至猪肉吃的越多,我越是怀念那个味道。”
“那天,我看见大黄在门口啃骨头,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之前被我吃掉的那只黄狗。”
“我眼睛盯着大黄,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味狗肉的味道。可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消不掉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黄已经在锅里了。”
听到这里,李三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坐地大哭:“我可怜的大黄啊!”
李三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扑上前撕扯张屠夫:“你好狠的心啊,那大黄也是你看着长了三四年的,怎么狠得下心去杀了他啊,还,还把他……”
“吃了”两个字李三最终没能说出口。
冷慈同情地拍了拍李三的肩膀:“你们还是去京兆衙门报案吧,愿不愿意替张屠夫求情就看你的意愿了。”
抬眼看了看日头,冷慈心里有些焦急,她本来要去城西疏通沟渠的,现在时候已然有些晚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投诉。
她拔腿想走,却被张屠夫叫住。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张屠夫已经被李三揍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但他脸上却出奇的平静,只是看着冷慈问道:“大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确定大黄定是小民所杀,不知大人有何依据?”
冷慈着急赶路,因此语气十分急促:“因为一开始李三纠缠你说你杀了他们家大黄,还有人怀疑从你们家切得半斤肉是大黄,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先安抚往你怀里撞的李三,而是先解释你的肉里没有掺狗肉。”
“当然,你可以说你是注重你们家店铺的声誉,但是你给出的理由却是狗肉骚,无法掺到猪肉里面。”
“人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骗人的,能说出狗肉骚这句话,就证明你曾经吃过狗肉,不然不可能第一刻就回想起它的味道。”
“当然,我的推断也是有问题的,你也有可能很久之前吃过狗肉,但直到现在还记得味道。所以我后来故意说我们老家有种说法,狗会冲着刚吃过狗肉的人狂吠。其实这也是我用来诳你的,我们老家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
“幸好,我的运气不错。你主动招认了。”
冷慈连珠带炮说完一席话,围观众人先是静了一瞬,随后热烈的鼓掌声此起披伏,整个菜市场从未如此热闹过。
闻言,张屠夫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嘴里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大家的关注点不在她身上,冷慈终于寻了个空子,拔腿便跑,留下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李三和一群啧啧称奇的围观群众。
等到周围的人看完好戏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一直被堵在人群后的一辆马车才逐渐显现出来。
赶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身材挺拔,一身蓝衣,腰间配了把长剑,一看就是练家子。
方才他被人群堵得实在过不去,这才停下围观了整个过程。此时见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终于恢复了通行,正要准备继续向前行进,冷不防马车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南山,查查这个擢明卫。”
男人声音不大,却带了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口吻。这个叫南山的蓝衣小厮顿时腰板挺得更直了,立刻毕恭毕敬回了句:“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