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册》攻九

137、月圆

　　“话说那天天降大雨，北山中曲下落一道惊雷，惊雷霎时间劈开天地，中曲一分为二，拔山倒树之间，一条巨龙从山间盘旋而出，巨龙双目炯炯，全身淬火，所及之地皆燃起巨火，无一物生还，它盘踞中曲宝山，将原本裂成两半的山牢牢地裹在了一起。”

　　“仙门之绝蘅芜君独上中曲，他手拿蘅芜宝剑，宝剑飞立，一道银辉随之夺目而出，中曲瞬间寸草不生。”

　　“仙门之绝蘅芜君独上中曲，他手拿蘅芜宝剑，宝剑飞立，一道银辉随之夺目而出，中曲瞬间寸草不生。”一个声音跟随着说书先生重叠在一起，语调生动，一字不差。

　　楚轩一听，刚要扔进嘴里的瓜子落到地上：“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你是不是偷拿了我房里的书提前背了？”

　　旁边，一个十五六岁长相白净的少年得意地甩了甩后脑勺上的那束高髻：“才不是呢，我天生奇才一次便会！”

　　楚轩一听不乐意了：“少胡说八道了，师父昨天还跟我说你连剑谱都背不下来，还不如我呢。”

　　“那是小师叔自己把剑谱不小心扔进了水池里，字全坏了，才不是我不背呢！”

　　楚轩打量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偷跑出来听书的季家小公子撇了撇嘴，也不愿与他争辩，于是就故意道：“嗯……芫华君前些天来什草集，结果没见着你，就说若是我们嫌麻烦就把你送回长生门。”

　　楚轩一说，季晏如手里一捧花生米落了一半：“他、他何时来的？楚轩哥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楚轩看他这着急的样子接着坦然道：“还问我师父有没有好好教你练剑，芫华君说了，这长生剑法唯有我师父掌握了精髓，督促他好好教你。”

　　“他、他还说了什么？”

　　楚轩假装若有所思：“嗯……他还说，你若不回去也罢，他下次来什草集住几天，正好也看看你这几日功夫练得如何。”

　　楚轩话一说完，季晏如的脸拉得比马都长，手上的花生米瞬间不香了。

　　楚轩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样觉得有趣就笑着说：“你吃快点儿，我们还要出去买节灯呢……”

　　什草集前院的松树到了这个季节便会落叶，整个院子里松针味十足满是清凉的味道，宣州马上就要落霜了。

　　无崖拿着扫帚站在院子里慢慢扫着，直到松叶堆成小山一般。

　　“呼……”他默默地长舒一口气自叹道，若没有他，什草集这些杂活谁来做？又怎会像如今这般井井有条？

　　半晌，他抬头看到半空微微落下的日光。

　　宣州靠北，中秋前后几日太阳落山后天气会变得有些凉，再过几日气温又会热起来，正午阳光顶头，夜晚却会悄悄落霜。

　　“……”突然他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微风沙沙扬起树叶，等吹过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十年，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萧暮笛站在原地，直到顾渊的血漫到她的脚下。

　　他趴在地上抽搐几秒，就像是水里的鱼被抛到地面，挣扎过后彻底没了生气。

　　周围的墙面被溅满了顾渊的血，地面上浓稠的血滩顺着木板纹路扩散，萧暮笛盯着他方才还轻微起伏的后背，直到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她的鞋底被血染红，渐渐的，她感受到了顾渊血的热度穿透她的鞋底，这股暖流让她瞬间从呆滞中清醒了过来。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萧暮笛仰头大笑，顾渊果然会为了江弈安死。

　　无崖瞪大眼睛眉紧紧促在一起，他与季子雍静驻在原地，皆因顾渊的选择全身僵硬。

　　“哈哈哈……”萧暮笛笑着，眼泪却从四个眼角流了出来，“哈哈哈！”

　　她先是挪了一步，脚底因为粘着血迹发出粘稠的声音，接着她缓缓蹲下抬手抚上满是鲜血的地面，温热的感觉触着她的手心，抚上的一瞬间，萧暮笛闭上了眼睛。

　　“呼……”一声颤抖的长叹随之而出。

　　结束了，都结束了。

　　长叹过后，她转身跪在江弈安床边，沾满鲜血的手掌轻轻抚上江弈安的脸，顾渊的血附在江弈安惨白的脸上，比此时萧暮笛的神色还要可怖。

　　“江弈安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来。”

　　“你别怕……”说着，翡阳变幻而出，“你别怕……”

　　翡阳亮了起来，萧暮笛猛然转身高高抬起翡阳，她的神色毒辣，刀锋银亮直直对着顾渊，不过几秒，她的刀毫不犹豫地落下插进顾渊的手臂里。

　　“萧暮笛！”季子雍大吼冲了过来，“他都死了！顾渊都死了！”

　　萧暮笛用力推开季子雍抓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落下去握住刀柄把刀重重退了出来。

　　血液粘着□□，发出粘腻的微响。

　　她再次高高抬起手，就在她要落下去的时候，顾渊浸在血泊中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季子雍和萧暮笛霎时间愣在原地。

　　季子雍见此立马再次抓住萧暮笛的手腕。

　　“放开！”萧暮笛甩开季子雍，“顾渊死了江弈安就可以回来！”她的声音如同铜铃一般尖锐，此时萧暮笛的脸一片猩红，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她巴不得马上把顾渊大卸八块，“只要江弈安吃了他就可以活了！！”

　　话毕，两人眼看着顾渊的手指再次动了动。

　　暮笛的呼吸停止了。

　　顾渊的手指在血泊里激起一层浅浅的涟漪。

　　萧暮笛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顾渊的手指停止在一瞬，而后整个场面是死一样的沉静，几秒过后，扑倒在地的顾渊后背开始微弱起伏，手掌开始慢慢握紧。

　　萧暮笛手上的翡阳清脆掉地，被吓得瘫倒在地上：“怎、怎怎么会……怎、怎……”

　　顾渊脊背起伏越来越大然后逐渐规律，季子雍先是惊愕，接着才蹲下轻轻抚上顾渊的后背。

　　“啊！！啊啊啊！！！”萧暮笛捂住耳朵大叫，“啊啊啊！！！”

　　顾渊的身体有反射地跳动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萧暮笛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

　　顾渊慢慢睁眼，他先是迷糊着眼看到面前两人的脚，而后双眼慢慢清晰这才看到依旧躺在自己面前的江弈安和几近疯魔的萧暮笛。

　　顾渊记得自己方才的动作，可自刎后他不过闭眼一瞬，为何如今还能留在原地。

　　难道只是我做了一个梦？

　　“啊啊啊！！！”萧暮笛看着顾渊爬找着摸出翡阳再次抬起手来，季子雍只不看一眼，萧暮笛一刀又直直插进顾渊的左胸，“顾渊！！”

　　还没有完全恢复的顾渊眼见眼前一黑，他受力朝后退了一步，翡阳得另一把接着飞过他的脖颈，他抬起手下意识捂住，脖颈鲜血再次喷出，接着他退了两步又倒了下去。

　　“哈……哈……”萧暮笛喘着粗气，“哈……”

　　季子雍全身溅血，呆看着顾渊脖颈上那个深深的刀口，和里面依稀可见的颈骨。

　　不过又是半分不到，顾渊再次缓缓地睁开了眼。

　　季子雍眼看着那个伤口飞速愈合，直到顾渊第二次朝二人抬起头。

　　“……”萧暮笛沉默了。

　　顾渊疲惫地撑起地面站起来，这时翡阳抬起对着他：“你是人是鬼……说！你是人是鬼！！”

　　“……”顾渊只是发愣。

　　萧暮笛踉跄地站直身子：“你是枕临？啊？你是枕临对不对？”她绕着顾渊说，“哈哈哈……你是枕临，你不是顾渊，只有枕临有这种本事，哈哈哈……你不是顾渊……你不是……”

　　顾渊无神地看向季子雍，接着抬起手抓握试着回神。

　　我……为什么……

　　转头，他看到依旧躺在原地毫无生息的江弈安，萧暮笛歇斯底里的嘶吼伴随着顾渊鼻尖的酸劲冲上头顶，顾渊看着江弈安，刚皱起眉眼泪就被挤了下来。

　　这一刻，顾渊明白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师兄……”

　　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死。

　　顾渊抬起一步却因为瘫软乏力倒了下去，他顺着地面的鲜血缓缓爬向江弈安：“师兄……”

　　地面上的血痕浓稠着被顾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师兄……”他崩溃颤抖的哭腔刺进在场三人的耳朵里，“师兄……师、师兄……”

　　“为什么……师兄为什么我没有死……”他绝望地朝里自己一臂的江弈安伸手，抬手的一瞬，手上的血滴随着他的手掌被带起溅落，彻底扎进顾渊的心里。

　　“为什么……”顾渊爬过去，“为、为什么……”他的手即将触到江弈安，“为什么……为、为什么……”顾渊原本雄厚的嗓音变得越发沙哑颤抖。

　　“弈安……”顾渊的手触到江弈安，而后他便紧紧抓着没有放开。

　　整个地板鲜血一片，可顾渊身上的所有伤口却早已痊愈。

　　“弈安……弈安。”顾渊哽咽着弯下脖颈，将额头抵上江弈安的胸口。

　　我求求你，我想让你回来。

　　顾渊靠在江弈安的胸口，恍惚间，他听到了江弈安的心跳。

　　“师、师兄！”顾渊哭得像个孩子，像一个没有了依靠的孩子。

　　他的耳朵紧紧贴着，若是可能，眼泪早应该渗进江弈安的心里，又是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离开长生门的那一天。

　　“弟子江弈安，长沅仙尊座下第一弟子，今代行先师尊责，长生门顾渊不敬师长，罔顾他人性命，对顾渊断冠绝义，从此长生门再无顾渊此人，天地为鉴，决不食言。”

　　一股银辉化成思绪钻进顾渊的身体里，此刻像是江弈安活在了他的身体里。

　　沉静下，顾渊贴着江弈安的右耳听到一个温和又空旷的声音。

　　“长生天在上，晚辈亵渎百灵，如今擅用长生禁术施咒于顾渊，此咒术加身，借万辞相护，顾渊此身万物皆不能毁，保他长生长健无灾无病，此咒唯有施咒者可灭之。”

　　“弟子江弈安绝誓。”

　　无崖看着夕阳落下，直到门外传来一阵热闹的说话声。

　　“一会儿我们回去把东西放好就走，夜里等街里亮了灯，若是去晚了灯迷又没有了，你去年不是说要跟我好好比比吗？”

　　“比就比，这次我可要赢回来……”

　　无崖依旧拿着扫帚站在原地，门推开，楚轩和季晏如见到他毫不客气地小跑到他身边就把手上采买的大小包裹随手放在地上。

　　无崖抬头，两人转身就又没了身影。

　　无崖抬起一只手有话要说，大门宽敞，两人已经走远。

　　昏红的夕阳落下，直到什草集院子里只剩下无崖一人：“哥……”

　　什草集与青罗宗来回数年，无崖一直在等无名能够找回来。

　　等到夜里的月光亮起来，街外的红灯高照，一人拎着两坛酒跨步走进巷子里，还没走进什草集，就看到门外两个红红的灯笼。

　　无崖拉开门，正好看到伸手在灯笼里掏着钥匙的顾渊。

　　两人沉静几秒。

　　“快些，别让蘅芜君等急了。”

　　顾渊放下手里的酒，净手后转身走进卧房，这样的动作是习惯，只要卧房推开，顾渊就知道自己还有牵挂。

　　“弈安。”顾渊站在床边看着江弈安。

　　外面的天空被灯笼照得越来越红，直到红进顾渊的房门外的长廊里。

　　“又是中秋了，”顾渊坐到床榻边，替江弈安捻了捻被角。

　　“如今……”低头的瞬间，顾渊榻前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顾渊沉默了。

　　“我……”顾渊低头，就着窗外的红光穿过窗户落在被褥上，“我就是想你了。”

　　“我就是……想师兄了。”顾渊将头抵在床边。

　　外面热闹一片，入了深夜，无崖和顾渊站在院子里点开一只浮灯，顾渊抬手，浮灯升上天空，无崖沉静地开口：“郭大人午后带了口信。”

　　顾渊沉默地盯着缓缓升上天空的红灯。

　　“还是那句‘无字可书，芳芳其名’。”

　　说完顾渊落下眼去。

　　“郭大人还说，下次拜年，想要蔺家的两位一同过去。”

　　顾渊微微呼出一口气：“再说罢。”

　　再说罢。

　　说完顾渊转身，什草集满院的灯笼又更红了些，刚跨一步，院子里的高墙突然亮了起来，顾渊抬头，便看到墙外天空燃起的烟火。

　　周围热闹了，心或许也会热闹起来。

　　整个什草集如同往常一样宁静，夜里，顾渊独自沉沉睡去。

　　“顾渊。”

　　他睁眼，忽而沉色的夜里竟透起一股带着凉气的光。

　　近在眼旁的江弈安推开木窗，看着从窗外飘落到自己手心里融化的一粒晶莹。

　　等手心的凉全部散开，江弈安抓起顾渊的手，笑着便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顾渊你看，落雪了。”

　　梦醒，宣州的雪还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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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呢，接下来就是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