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骨》琼川

6、一世出魔|章六|飞鸟

　　一世出魔|章六|飞鸟

　　|帝君，初云俗世走一遭，你落泪，我留骨，不知可否算得一个平手？

　　帝业之路漫长，我要提早谢幕了，望您，务必，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枉为君，不负期许——

　　我这一生，苦也无边，累也无涯，终要上岸了，这船行驶了太久，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帝君您恨我入骨，我无怨无悔，薄情本是帝王路，自古无情最长情。

　　只是我，对你——

　　情深——

　　无奈——蹉跎。|

　　停停歇歇，断断续续，刚起个头，笔又不知该落于何处，反复回看最后一行，一遍遍一行行，似是不敢面对一般，急切喊了一声：“尤阙，再给我换张稿纸！”正要揉了，可又不舍，目光偷偷溜回最后一行，沉默了。

　　尤阙进来时，带了一人。

　　白面红唇，气质俊逸，一双桃花眼，似是各处流转，淮兴子长了一张好皮囊，他这模样，谁也想不到竟是当朝丞相，还以为是哪个游山玩水、风花雪月的诗仙诗圣。淮兴子一抬袖子，道：“诶？你怎么有了雅兴作诗？”正要去抽初云涩写的东西，被眼疾手快的初云涩抢了回来。

　　“这信，我日后会托付于你，莫急。”初云涩把信团成一簇，扔了纸篓里。

　　见他如此，淮兴子也不多说别的，收起雨伞，在门口甩了甩水，回身看见屋里分布了好几个盆接着漏雨，说道：“经过这一战，我以为帝君会厚待于你的——”

　　初云涩歪头躺在椅背里，看向好友，轻声唤着：“淮兴——”

　　淮兴子回道：“什么？”

　　“我不求这些，你知我的——”初云涩声音绵软悠长，无力着，又含混不清。

　　“我只希望帝君他对你，稍稍的轻一些。”

　　“已经不重了，最近我过得逍遥。”话音未落，鸠灵就端着莲羹过来了。

　　看见屋里的淮兴子，鸠灵忙施了礼，把莲羹放在桌子上：“帝君让您趁热喝了。”

　　热气直冒的莲羹，可以想象为了这个热度，鸠灵走得多急，淮兴子见初云涩看去那莲羹的神色，百般复杂，也不知杂糅了什么，混沌一团，抬手端了起来：“劳烦中贵人跑了一趟——”

　　“大人与我还客气什么——”鸠灵说这话时，音量小着，都不敢正眼去看初云涩。

　　淮兴子看出端倪，问道：“帝君经常给你送莲羹吗？”

　　他俩相识多年，子期伯牙般的情谊，初云涩哪能不知淮兴子的想法，立即打断了他：“莫为难中贵人了——”拿勺子搅了两下，喝个干净。

　　碗空了，鸠灵这才拿着空碗回去复命。

　　等鸠灵一走，淮兴子捏着的拳往桌子上一砸：“帝君给你的莲羹里，可是下了毒？”

　　他这挚友，既明察秋毫，又聪明过人，初云涩知道这事瞒不住淮兴子的，缓缓道：“不是说我最近乐得逍遥么，这逍遥哪那么容易得啊——”重新铺纸，写了开头，忘了末尾，淮兴子不语，坐在一旁，瞧着他，五味杂陈。既心疼他的委曲求全，又愤怒于他的冥顽不灵。

　　一把抓住初云涩的衣领：“你是疯了吗？！拿命拼什么！你欠帝君什么！”这一拉一扯间，初云涩领口大开，露出里面散落的咬痕，深浅不一，密密麻麻，淮兴子看着那痕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回视初云涩：“这，这是真的吗？！”

　　扣住好友的手腕，把这只颤抖的手从自己衣领前拉开，从容道一句：“你不是向来坚持眼见为实么，怎么见了还不信？宫里宫外，不是已经传遍了吗？”

　　“我以为这些都只是他们造谣生事，我从不知，帝君竟如此辱你！”淮兴子虽生性浪荡，可也毕竟是个书生，哪能接受这样雌伏的初云涩，何况他眼中的初云涩从不是一个能被轻易玷染的人物。清楚了初云涩和临魈边关系的淮兴子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说道：“你都默许了？不反抗？”

　　拍拍自己那双早已失去行走功能的膝盖，初云涩无奈一笑：“我如何反抗，如何不默许？”面对挚友的责问，竟自暴自弃了。

　　“初云，这不是你——”淮兴子气愤难当，气自己挚友的不争，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转身离开了屋子，伞都忘了拿。

　　“尤阙！”他唤来尤阙，把地上的伞交给自己的內侍，交代一句：“把伞给丞相大人送去，也嘱托一句，让他三个月后来我这里取信。”

　　听完交代的尤阙赶忙跑了出去，初云涩抬头看向窗外的细雨，感叹道：“愿他主持盛世时，莫再有涝灾之患——”

　　他房内的研磨小童听了这话，问道：“大人您不是可观未来吗？算一算不就知道会不会涝灾了吗？”

　　被小童的话逗笑了，这笑延到末梢，皆是苦涩：“我这唯一的本事——”摊开手，看着掌心上的丝丝泛黑，笑已没了：“也——”后面话，终究没入空气中，消弥了——

　　|||分界线|||

　　“这不是他写的！不是！”把那信往地上一掷，信毕竟是轻的，飘飘落落半天，才着了地。

　　淮兴子道：“帝君！这就是他写的！您不认他的笔迹吗？”

　　“最后一行也是吗？”

　　“最后一行是他口述，我写的——”淮兴子音量降低道。

　　“看来淮丞相已经忘了自己身份，忘了你是谁的臣子吧？”

　　“帝君！初云他鞠躬尽瘁，都是为了您啊！您为何对他如此残忍？！”淮兴子这人，虽冰雪聪明，可惜常常意气用事，当年诸位大臣力荐他坐上丞相位置，只有初云涩不以为然，心有顾虑。

　　临魈边瞧着地上跪着的一排，从淮兴子一直看到了鸠灵，笑了一声，却非喜悦，尽是荒凉：“你可知，他当年骗我骗得好苦，竟让我亲自给母妃端去那杯毒酒，他一直都在撒谎，一直都是——”说完，拿起初云涩的人头，端详良久，对这没了生气的死物道：“初云涩，你当真歹毒阴险啊！”

　　听闻此言，在场三人皆是大惊，谁也没想到初云涩竟对帝君作出这样的事，就连一直替初云涩帮腔的淮兴子和鸠灵也都不再多言，只有尤阙心存疑惑：“帝君！您一定是哪里误会大人了！他不是那般的人！”

　　目光冷冷刺向尤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临魈边恶狠狠问道：“说来听听！我倒想听个善良淑德的上觋大人！”

　　“大人他——只是外表善欺而已。”

　　“外表善欺？哈哈哈！”他笑得放肆，又张狂，可那声音听起来，倒像一曲绝唱，只有凄厉。

　　|||分界线|||

　　“初云涩！”少年从房柱后探出脑袋，问道：“你在做什么？”

　　初云涩正在倒酒的手，一颤，差点把杯子摔了地，回头看了眼临魈边那张还稚气未脱的脸：“为酒开封。”

　　“给我尝尝！”临魈边正要去夺初云涩手中的酒杯，被他一下子躲了。

　　“这酒叫红颜醉，只能女子来尝，否则一坛子酒便白酿了——”

　　“魈儿！莫要无礼！”帝君文澄走入，看着那酒，心中了然。

　　施礼后，初云涩端起酒杯递给文澄，文澄闻了闻那气味，没说别的，把酒放于桌面上。

　　被父亲一吼，临魈边乖顺了些：“那让宫女试试，便可了吧？”

　　捏着酒杯，初云涩指头用力，做了极大的内心交战后，抬起脸，展露笑颜道：“不如五皇子把酒给您的母妃尝尝，也算是给我的一个肯定。”

　　心起狐疑，临魈边虽只有十二，却不是懵懂无知的年岁，看了看父王，对方正冲自己点头，再看看初云涩，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心有困惑，但也不疑有他，临魈边端起酒杯就往自己的寝宫跑：“那我让母妃试试！”

　　初云涩突然站起身，追上两步说道：“五皇子！与您母妃分开时，可要好好话别啊！”

　　话什么别呢？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他不知道初云涩这话何意，只觉得那时这人怪异的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文澄帝君来到儿子旁边，一只大手放在儿子肩头说道：“你和你母妃说，香悦的梅花已经败了——”抬头看向父王，他不太懂这个男人复杂面色下的沉痛，也看不出这个沉痛来自何处。只点点头应道：“孩儿知道了——”

　　他永远记得十二岁的那日，母妃接过酒杯的表情，诧异中带着扭曲的痛，问道：“这酒是谁给你的？”

　　“初云涩。”

　　“你父王可在场？”

　　“在啊！”

　　“他说了什么？”他听见母妃的尾音在颤，也不懂是在为什么而悲痛着。

　　“他说，香悦的梅花已经败了——”

　　听了这话，母亲的脸色渐渐失了血色，唇白如纸，微微抖动着。随即把酒倒入口中，一滴不剩。

　　“母妃，香悦是何地啊？”

　　她手指轻抚儿子的头发，轻声道：“香悦在江南，是母妃出生的地方，在那儿的赏梅节上，我遇到了你父王——”她一双凤眼，细细流转，宛若回到那年，她与帝君的初见，一个少女怀春，脸色微热，一个青年含情，目光微深。

　　“魈儿可有喜欢的人了？”

　　少年听闻，脸一红，很快脑中绘出一人面貌，回道：“他应该算是吧——”

　　而这位叱咤六宫，就算皇后也要畏惧三分的女人，轻启唇瓣，轻轻一笑，尽是哀怜：“那魈儿可要睁大眼睛，莫被对方骗了——”说完，为儿子整整歪斜的衣领，嘱托道：“如有一日，你登上帝位，应如你父王一般，绝情绝心绝爱——才能治好一个国家。”她瞧着儿子，眼中万般不舍，忽的一口血喷出，溅在临魈边脸上，少年大骇，愣在当场，还没反应过来，母妃的身子向后倒去，再也没起来。

　　过了一会，他想大叫，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几个不是母后宫内的陌生面孔鱼贯而入，检查了四下，特意带走了那个杯子，然后抬出了母妃的尸身。他追出去，只看见，刺眼的太阳高高挂着，那日头烈得往眼珠子里扎，他只觉得眼睛痛的不行，鸠灵跑过来，满头大汗的：“五皇子！您这是怎么了？”

　　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在掌心上，片片血丝。

　　第二日，二皇子因谋害帝妃，被贬去边疆，途中失了音讯。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为云云流干血泪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