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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海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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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地处长安南隅,南傍秦山,东临灞水,西临曲池,离处于北域的皇城较远。虽然只是个五进院,大小布局与其他王府相比却更显寒碜,甚至远不及富庶人家的宅院。可我觉的这里临塬傍水,倒是安静,能和宇儿能求得这样一方安乐之土,好强过日夜不宁,飘泊不定的生活,太后对我们的衣食住行颇为关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后花园不大,我命人起了座凉亭,号“撷芳亭”,与孟都皇宫的“泄芳亭”同音别字。此刻,我正缦立于撷芳亭中,默默看着花匠栽种秋海棠。花尚能移,斯人亦不复,当年那个真正的惜花爱花之人,却不如花生命持久。
玉露为钗映清淑,碧波如镜照媚容。绵绵无力倚阑斜,默默娇羞向谁述。
今日是七夕,天上牛郎织女双星会,地上我仍却独影伫立,不过能常见到他我也知足。无意瞥见抄手游廊徐徐走来一名青衣侍女,她是秦琮从自己府邸中专门挑选出来服侍我的,名唤秀眉,二八年华,生的是端庄雅丽,人是心细恭良,已被我派去专门照顾大病未愈的萧澈。她日夜不休、尽心尽力的服侍萧澈,竟累的眼圈都黑了。
我不禁唤住她:“秀眉,萧公子今日如何?”
“回禀公主,萧公子今天仍未清醒,不过烧已经退了。医士说萧公子内郁外患,所幸身体底子还在,只需要针砭、服药十日,则内郁可消;外伤每日三敷,约五日可好……”
”
“你们要悉心照料,若是辛苦,换人歇息也是应该。”
“是——”秀眉恭敬道。
……………
下了翟车,太子府的朱漆大门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待通报后,我由府吏引领进入,这是他的家吗?仿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华丽壮观,也就是普通王子的府院格局,身为太子却如此简朴无华,令人不由敬佩,亦或他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穿过前厅,步过花廊,我瞧见西边有个小院,仿佛空无一人。正疑惑时,府吏告诉我,那是克王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恍然想起来,秦琮幼时丧母,未封王出府之前曾在秦瑧府上住过,难怪他们兄弟感情如此之好。
府吏领着我直奔后园,而非是他的书房或偏厅,我心中正生疑,突然瞧见正面一拱形园门上刻着“宛园”两字。
园里飞桥曲水,亭台楼榭,花草葳莛。东边立着一座精致的小亭,上面竟是用隶书字体写着“泄芳亭”。此亭、此字、此景竟和孟都皇宫的花苑一模一样,令我目瞪口呆,恍惚有时光错位之感。
秦瑧正孤坐于“泄芳亭”中,他一身素白常服,在繁华鲜艳之中却显的突兀。他懒懒将长臂搭在亭栏上,眼神却痴痴落在手中的一枝花朵上,口中喃喃吟着:“幽旋绕梁曲未终,海棠依旧人……”念到此处便不再言语。
记忆中,我曾在姐姐闺阁中见过一张薛涛笺,上面素楷书着“幽旋绕梁曲未终,海棠依旧人已瘦。素笺乌墨难成字,相思长琴尘已厚。”
不知是午风无意,还是烈日无情,青石甬道上面星星点点洒满海棠落花。我轻轻走过去,缤纷的落花扬起一阵轻旋又复无奈落地,仿佛是命数一般。
府吏轻轻报了声,他转身回顾,双目微眯,脸上突然泛起柔和的笑意,“宛儿,你来了。”
我步子一顿,哑口无言。
风又抚过,几点落红点染了他如雪的衣袖,鼻尖隐隐传来一丝夹杂着花香的酒气。我转眸却看见他身旁的乌玉石桌上歪倒着一把玉壶,桌沿还有清透的液体流涏,一滴一滴落下,仿佛离人之泪,水滴洇湿了乌青长砖,没多久又随风墨干。
孤壶独盏不成双,海棠风中笑我哭。
我微微欠身,轻声道:“哥哥,我是宓儿。”
他又仔细端详了我,迷离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恢复清醒,“是宓妹妹,我忘了,宛儿总喜欢穿的是茜桃色衣衫。”
我心中酸楚,宛儿已经死了。他总亲切唤她宛儿,而唤我却是宓妹妹,难道我在他心中不过就是个妹妹。
“你和你姐姐眉目还是有几分象的,难怪我认错了。”他淡淡笑着,身子略微一动,袖上的落英簌簌飘落。
我抿抿唇,温言道:“哥哥喝的有点多了,我叫人给哥哥弄点醒酒汤。”
“不用——”他挥挥手,又抬指指了台子上的一把琴,“宓妹妹给我弹首曲解个闷吧。”
我低垂眼帘,轻咬咬唇道:“宓儿不善音律,”半响,我又凝望着他,“宓儿愿意为哥哥舞支《绿腰》。”
他一怔,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们姐妹花,姐姐善律,妹妹善舞,”他沉默半晌又道:“此琴名‘相思’,本打算送宛儿的,放我这里也尽惹尘埃,你就替你姐姐收下吧。”
我有些失落,思索片刻又对他道:“宓儿终有一日会为哥哥抚琴一曲。”
他嘴角泛起轻柔的淡笑,不知是因为我的话而笑,还是在对手中那枝风中摇曳的花而笑。
………………
我将“相思”琴置于撷芳亭中,亭中长琴,亭外海棠,我默默营造着当年泄芳亭的场景。我擅舞但非他所喜,他喜琴律,那么我尽力为之以博君笑。
勤习琴谱、练琴、及看下人侍弄秋海棠成为我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长安气候干燥,我的右肘很久没有疼过了,这点甚好。可是,秋海棠看起来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精神,我心里甚是焦急。
撷芳亭里突然出现一双清秀白莲,吓我好一跳。但见一具口径约八寸的古朴黄玉碗里伸出一扇扇巴掌大的荷叶,长长的茎蔓拖起两朵粉拳大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这是?”我疑惑问道。
侍女月烟恭敬道:“这是克王昨日送来的碗莲,名曰‘洛神顾’。”
莲花皆是池养,没想到玉碗也能养莲花,真是有趣。我轻轻摩挲着玉碗外壁的刻纹,这刻纹不是一般的吉祥图案,而是莲花纹样式。玉碗样式也奇特,不是一般的圆形,而是内圆外方的样式,象极了祭祀的礼器。“洛神顾”这个名字也倒是雅趣,想必我这里园子小,没有水池,秦琮就送我一碗莲充做水生植物吧。
正思索中,余光见一个身影跪地而拜,我转身一看原来是萧澈,“萧澈在此叩谢公主,谢公主救命大恩。”他声如洪钟,听起来身体应该是好多了,
萧澈今日一身玄色布衣,虽是粗陋但却干净整洁,他头发整齐束起,露出的两道刀疤在他脸上仿佛不过是痣一般寻常,毫不遮掩。人虽瘦了许多,但精神尚是矍铄,看来秀眉确实是悉心照料了。
“澈,你终于醒了,”我舒心笑道:“现在你就随我去一个地方——”他怔然看着我,星眸在我的笑颜中微微失神。
马车飞快驶向郊外的长怡塬,他看着这地方相当熟悉,不解的问我:“我们去那里啊?”
“马上就到了——”我对他笑笑,他也不再多问。
约走了半个时辰,下了车,顺着绿林幽径略行几步,一座整齐光洁的青冢赫然而现。周围一圈栽种的小树还未长大,青冢前临面是一座高大的黑色石碑,上面刻着一排工整的楷书。他双目直直地盯着这黑色的石碑,不消我多说,仅凭上面刻着他认识的“萧娟”两个字,他便立刻明白这是他姐姐的坟冢。但见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肃语哽。
我从车上取下香炉、白烛和冥纸,整齐的摆在他面前,燃起一束信香。
“我命人重新修葺了你姐姐的土坟,原来的木牌也换成这花岗岩石碑,墓志铭是我亲自手书并请工匠刻的,周围栽种的是罗汉松和马尾松,再过几年,必将绿树成阴。”我淡淡道。
他双唇微微抽搐,紧握的两拳嘎嘎作响,身体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喉中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内心的波澜起伏仿佛被极力的压制着。
我面色肃然,素手捧起一束香。
“萧娟姐姐,您安息吧”,我恭敬一拜,然后将燃香插入碑前的香炉中。
萧澈眸中已经漫起一层雾气,唇微微张着,却说不出来话。
“我在林子外面等你,你好好的跟你姐姐说说话吧。”我说完便转身离开。
未走几步,身后传来他的撕心裂肺般的恸彻大哭。那震天的哭声,犹如排山倒海。那悲号竟引得这清幽的山林也微微颤抖。我的眼眸竟也沉重起来。
萧澈,你救我们姐弟的大恩,我能回报你的,只有这些了。
…………………
次日清晨,我正穿过垂花长廊向后园走。突然听到窸窣之声,我转头一瞧,透过偏处一扇半开的窗子,看见秀眉笑盈盈的侧面。原来她对面是萧澈,此刻他正大快朵颐着,秀眉还递过一条帕子,“……慢些吃,不够我去后厨再给萧大哥添些……”我不由偷笑,萧澈总是这样,什么时候吃饭都跟饿鬼投胎一样。
我并未打扰他们,独自来到后花园。园中,晶莹的露珠已经挂上树叶,掐指一算,现在已是白露了。我轻轻侍弄着一株秋海棠,中秋的时候,它应该就能开花了吧。可惜这里水土气候,竟让我的花都相继枯萎,任我费尽心力,仅保得这一株存活。哎,还不如亭中那碗莲活的滋润,莲花的花朵已经微微绽开,皎洁如月。
秋海棠性喜温暖、稍阴湿的环境和湿润的土壤,孟都皇宫里的海棠苑里,年年都开满柔媚的秋海棠,在那灿烂醉人的花香里,宛姐姐和瑧哥哥琴萧合奏起《秋棠问月》,那情景让我是多么羡慕。
耳畔仿佛悠然响起《秋棠问月》。我不由的谙习起舞步,抬步、迈足、旋转、扬臂,几番动作下来,蓦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惊然驻足而望,原来是萧澈。他仿佛有些怔忡,也许被我这样子吓着了吧。今日他一身缁衣干净整洁,面容清爽,那两道疤似乎也不明显了。我笑笑道:“你今天瞧起来气色好多了。”
“萧澈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公主的大恩大德。”他双手作揖,向我深鞠。
“这都是秀眉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我转而又道:“不知道你将来有何打算?”
“澈愿任公主差遣。”
“萧公子武艺不凡,是国家难求的良将。我看不如从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方为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忽然瞧见远处秀眉半掩的身子,我便唤她将青霜宝剑取来。立等,秀眉便奉剑旁立。我无意一瞥,瞧见秀眉双颊含娇、媚眼含情着望着萧澈。我心中一醒,难道这小妮子对他已暗生情愫,怪不得这样贴心照顾他呢。
我双手奉剑给他,“这把青霜宝剑是父皇御赐于我,放我这里仅是落灰生尘,实在可惜,公子配的上此剑,希望它在公子手里能有用武之地,发挥它的作用。”
我看他犹豫彷徨,不敢接手,又道:“何况当日公子从狼群中救下我们姐弟的时候,我就说要赠与公子,我怎能食言呢。”
他诚然接过宝剑,抽剑出鞘,剑身青光凛凛,“公主是萧澈今生的恩人!萧澈愿向天立誓:今生今世,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若违此誓言,有如此株!”话音刚落,只见青光一闪,那株秋海棠竟然化成两断。
“我的花——”双腿一软,我扑在残枝断叶的秋海棠上,“最后一株竟也活不了了——”心中一酸,泪水扑簌而流。
秀眉大叫一声:“萧大哥,你折杀了公主心爱的秋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