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90、万里尘清

　　南疆的土地，经过数日前冬雨的冲洗，显得纯净而生机盎然，反不似先前征伐途经金陵时那般雪落满山的凄寒。

　　正是千门万户曈曈日。

　　晏清八年的最后一天，五万王师完成了在蜀都郊外的安营驻扎。

　　众多南疆百姓已经多年没有安稳地过年了。在荷国的掌控下，这片土地就没停息过兵戈。与景和晏清两位圣上截然相反，叶思存作为南疆的统治者，对穷兵黩武有着炽烈的执着，是以取之尽锱铢，尽数用以填充武库，以至民不聊生。

　　那近十万的南疆士卒的背后，是千村万落生荆杞。多少儿郎少年从军征，终年不得归，埋没随百草。纵有健妇把锄犂，禾生陇亩无东西。

　　好不容易荡平了南疆之内的其余小国，谁知叶思存竟还要进攻中原。不堪重负的黎民百姓叫苦连天，是以叶思存在战前就已是民心所背，他的将士没有临阵倒戈恐怕还是出于对他无法磨灭克服的深深恐惧。

　　孟岌站在帐门边，看着士卒忙里忙外地搬着圣上送来的劳军物资。其实也没多少，毕竟如今的国库远不如仁宗时充盈，再加上晏清帝向来不愿在军中耗资。

　　不过此举还是令将士们心情大好，因为这意味着英明神武的圣上还是惦记他们的，甚至在百忙之余还关注着他们的动向，更是表示了关切慰问。

　　孟岌看着他们你呼我应地来来往往，也顿觉心下一片安宁晴好。

　　一来，南疆终于安定了下来，这是他数十年的夙愿。

　　二来，终于得以远离庙堂朝廷，以及某位君上。

　　三来……

　　身后有人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还仔细地将他被压住的头发拂了去。

　　他回过头，看得到那人乌黑的眸子。眸中有天光，更有自己的模样。

　　“阿昭。”

　　声音不重，却清晰地落进了樊昭心间。

　　“嗯？”

　　目光相碰，彼此皆在转瞬一霎中，看到了千秋万代。

　　在咫尺方寸间，望见了天地山海。

　　“阿昭，今天是你二十八岁生辰。”孟岌轻轻一笑道，眸影深深。

　　何其有幸，今生得以再相见。曾多少次，一想到此世只有忌日，再无生辰，便心如刀绞。

　　“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我曾祝你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樊昭安静地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是啊，他记得。

　　可后来，是烽火连天，十年参商。

　　“如今，我再如此祝你一次。倘若苍天有眼，这次总该灵验了吧？”

　　于是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樊昭的眼睛，又温声重复了一遍：“阿昭，愿你从今往后，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这样说完，孟岌像是同上苍打个招呼般，抬头望了一眼。

　　“……师兄，”樊昭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样笑……看上去真的很像是在挑衅……”

　　“……”

　　显然是没有的。

　　静默片刻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恍如多年以前，那一袭鶠蓝衣袍的少年，只一眼，便融尽了世上风雪，漫长了人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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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岌此人，平生最不擅长的事有两样，便是虚与委蛇的客套，与觥筹交错的集聚。以往军中庆祝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有意避开，就算有话也都是托阚煜传到。只一人在帐中翻阅着兵书，宛如欢声笑语中一只孤独的游魂。

　　可如今，挚友安康无恙，社稷海晏河清。

　　他忽然对自己之前的习惯有些不解。

　　所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同樊昭一并来到了驻地中心的空地上。

　　彼时，天光尚未完全黯淡，繁星却已零落中天。

　　六万将士依次序坐于地，丝毫不显混乱。

　　他们注视着前方两位主帅，明白这是要在宴前酹酒为祭。

　　晚风拂过两人衣袂，翻卷起鶠蓝与素白过眼。

　　一场绵延了十三年的战乱终于收场，这之中，是怎样的残酷劫数。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曰归终未归，野蔓却尽萦战骨。

　　孟岌擎着杯盏，面向众人。他肃然垂眸，轻转了手腕，清酒酹地。

　　“敬历次南疆之战中殉国的将士。”

　　愿万余英灵，终得瞑目。

　　他的声音素来清冷，此时更添了肃穆。

　　所有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抬眸凝视过来。

　　在他话音落下时，樊昭亦倾尽一樽。

　　“祭多年战乱里枉死的大郑百姓。”

　　愿无数亡魂，终得安息。

　　多年烽烟，沧海桑田。

　　沙场纵横，刀剑起落，河山染血如墨。

　　多少人埋骨青山荒冢，再见不到旧乡。

　　多少人横遭生离死别，从此永辞故人。

　　青丝华年，尽付了天涯西风，关山万重。

　　当经年的战乱，止于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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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以樽酒祭了万千魂灵，不知可否减得幽冥凛寒。

　　一樽敬历次南疆之战中殉国的将士。

　　一樽祭多年战乱里枉死的大郑百姓。

　　“许我大郑以天下太平，”

　　“万里尘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