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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何所归 ...


  •   天是暗的。

      没有星辉,亦没有月华。

      凄凄然,寒风入骨。

      叶思存在帐外立了一会儿,遣散了守帐的士卒,复又踱回了平戎帐中。

      说来可笑。他当年从军征南疆时,那帐子正应得一个“平戎”之名。可如今,他自己倒成了那人人喊打的叛将。

      摊开手,掌心中躺着一块小小的玉佩,晶莹剔透。

      那玉佩雕的是一朵亭亭的莲。

      同多年前,小荷颈间挂着的那块是一样的。

      这玉佩,是他后来找人重雕的。原先那块,早已在流离失所的那些年里被当掉了。

      一阵北风吹来,拍打在帐帘上。

      有如怒吼,有如呜咽。

      这声响停歇时,帐帘落下,帐内多了一个人影。

      来人一袭玄黑战袍,身形挺拔。半张脸隐在烛光所不能及处,看不出神色。

      叶思存微微一怔,随即嗤笑道:“我还以为,孟伏清会亲自来见我。”

      黑衣男子没有答话,而是径自上前走了几步,将一只酒壶放在了桌案上。

      手收回的那一刹,叶思存注意到,他在发抖。

      “你是谁?”叶思存沉沉问着,向他示意了一下桌案前的一把座椅,自己绕到了对面坐下。

      那人打量着叶思存指给他的那只座椅,没有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无妨。闲置而已。”叶思存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拘谨地缓缓坐下。

      然后那人开了口:“叶将军,这是为你的家人留的吗?”

      “……”,叶思存的目光带上了些审视意味:“你到底是谁?”

      对方垂首道:“孟将军的副将,阚长明。”

      “阚长明……”叶思存重复了一遍,抬眼却正看到那人凄然神情。

      “叶将军,我……曾是你的旗兵。”

      叶思存闻言微微坐直了身。

      阚煜抬起了眼眸:“二十多年了,我依旧不明白,当年,你为何要为我挡那一剑……将军分明也受了伤。分明,我只是那十六人中最没用的一个……”

      热泪盈睫。

      可叶思存思量过后却告诉他:“抱歉,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他忘却的事情已有太多。

      阚煜双目中的光顷刻黯然。

      良久,还是叶思存打破了沉默。他探手取过了那只酒壶,端详片刻,缓缓问道:“这是……将离?”

      将离,是近年新兴起的一种剧毒,无色无味,溶进酒水中,看不出任何端倪。

      对面的人没有答话。他似乎是将本应声嘶力竭的痛哭生生克制成了无声无息,几乎抖成了筛糠。

      叶思存没有再问。

      这个他早已毫无印象的旗兵,竟是背着虎视眈眈的王师,给了他一个体面地死去的选择。

      叶思存相当清楚,自己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以王师将士对他的仇恨程度,他定然是死与乱剑之下,死无全尸,甚至还要碎尸万段。

      当王师援军来到临川时,当他听闻施馨吾那一句“折戟沉沙,负雪山犹在”时,他便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他不怕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折磨。

      他的心早已死了。

      可他没想到,孟伏清的副将,居然自作主张地来到了他的驻地……

      “阚长明……”他思量着又重复了一遍,仍是全然没有印象。

      可这一声,却唤得那人抬起了头。他竭力控制着不成声的抽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东西,推到了叶思存眼前的桌案上。

      叶思存看清了它的模样。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那玉佩看了许久。

      几乎忘了呼吸。

      他仿佛看见,逝去的年华,正如浪潮般奔涌而来,将他淹没于其中,不得挣脱。

      可他甘之如饴。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沦进了没顶的回忆中。

      他似乎又听见了小荷第一次叫他“阿爹”时的稚嫩童音。

      他听见小荷问他:“阿爹,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那声音小小的,如她人一般弱不禁风。常年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使得她格外瘦小,瘦骨嶙峋得像株根没扎结实的新苗,在朔风黄沙间摇摇晃晃。浑身上下只有那双因为瘦削而分外突出的大眼睛还带着孩子的感觉,还在闪着不谙世事的光,算是配得上她的大名。

      初阳。

      简简单单两个字,蕴含了叶思存对她全部的希冀。

      叶思存一生坎坷,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不再经历自己那些苦痛,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可他连他们的归宿在哪儿都不知道。

      盼不到天日。

      在夫人的教导下,小荷从小就知道,她的阿爹,是一个率领千军万马的大英雄。

      但叶思存自己心里清楚,他算哪门子英雄?一场仗打得全军覆没。他对不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更对不住他的妻儿。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荷在一场高烧中睡去,就再也没醒过来。她闭眼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听清她那模模糊糊的一声呼唤。

      再后来,夫人也随小荷去了。

      他便有如游魂一般,独自飘荡了数年,终于等到了圣命。

      可他等不到小荷睁开眼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她再唤他一声阿爹了。

      总有人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的理所当然。

      可他不能。他不能……

      驻地寂静得可怕。

      士卒大抵都明白,他们已经没有再负隅顽抗的必要了。

      叶思存没有说话,只将那玉佩死死攥在了手心里。而后他仰起头,将一壶本就不满的酒灌了下去。

      入喉辛辣,呛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景和八年,最后一战前,夫人敬他的那一杯。那时她说,不必牵挂,只管与叛党一战到底。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将涣散的视线收拢,落在了阚煜身上。

      叶思存喜欢在桌案对面摆一把座椅。这是他十多年前被起复后一直带着的习惯。

      好像这样,就可以为无所归依的孤魂提供一方落脚的位置。好像这样,就会有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

      他忽然看着阚煜开了口:“孟伏清要是知道你背着他到了这里,会怎样?”

      阚煜依然垂着首:“他知道,没有拦我。”

      叶思存愣了一下。

      阚煜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窄窄的宣纸,递到他面前,沙哑地问道:“叶将军,这是你的字迹吗?”

      这次,叶思存沉默了。须臾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纸条,是当初他差人连同三册书卷一并送给阚煜时夹带的。

      “留意孟伏清与驱邪术士的往来。”

      只一句,再无他言。

      阚煜不认识,尽管后来东拼西凑小心翼翼地弄清了含义,可依旧没有照办,亦没有告诉孟岌,更没有毁去。

      他舍不得。因为这是出自叶思存之手的字迹。

      叶思存并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能让区区一个旗兵挂念自己这么多年。

      他更是从不知道,原来,在他流放的那些年里,世间竟还有人记得他。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也会像这样,记挂着自己吗?

      叶思存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一直在刻意迫使自己去恨他。

      他有什么理由不恨他?

      他抛弃了他。

      自己在他眼里,只不过一个走上歧路的弟子。是他满园桃李中的一只蛀果。

      可是,当他站在死亡边缘,他前所未有地清晰知道,他的师尊,其实是在意他的。

      甚至,不惜为了他,自刎于军前,企图换回他一分悔意。

      负雪山人的修为献出后,魂魄或许会寄托在他所护的人身上。那……孟伏清是不是可以看得到他?是不是可以同他交谈?

      手中那玉佩的莲纹几乎嵌进了他的掌心。滚烫,而又真真切切地疼痛着。

      阚煜听到他忽然急切地问道:“他会原谅我吗?”

      “他还会原谅我吗?!”

      阚煜怔怔地看着他嘶吼着,却寻不到答案。

      折戟沉沙,那都是他得不到而又舍不下的负雪山啊……

      魂牵梦萦,再也回不去的负雪山。

      曰归曰归,终究无所归。

      叶思存将一个瓷瓶猛地拍在了桌案上,又沉重地坐了回去。艰难地喘息着,终于不再质问。

      恍惚间,他在窒息的痛苦中依稀看到,负雪山的桃花开了。

      夭夭灼灼,芳菲烂漫。

      一转眼,他又看到了小荷在他臂弯里笑得粲然。

      她似乎在笑着说些什么。

      他艰难地捕捉着那并不存在的话音,徒劳无果。

      耳畔,似有风过池塘时的簌簌之响。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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