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80、桃花旧

　　负雪山的桃花又开了。

　　夭夭灼灼。

　　他困惑，这不是冬天吗？为何山顶的积雪尽融化了？

　　樊昭在漫山葱茏中穿梭而过。

　　走过了学堂，走过了藏书阁。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陆离银光乍现，一剑霜寒。

　　他忽然有些想哭。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感觉，好像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的小师兄，还是年少时的模样，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他的一众师兄弟，都还是多年以前那般，有的练功，有的嬉闹。

　　曾经，他从不和他们一起练功。那时他总是不把其他师兄弟放在眼里，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

　　可如今，他才明白，在生离死别面前，这些隔阂又算得上什么？

　　他用尽全力奔了过去。

　　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扑到了孟岌身上。

　　猝不及防，陆离脱了手，坠落到地上。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也是年少时的样子，还没赶上他的师兄高。

　　“……阿昭，你这是做什么？”孟岌倒是没后退，但也着实被他扑得一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樊昭没答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告诉孟岌，可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肯撒手，孟岌也没推开他。

　　他把脸埋在孟岌胸口，半天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师兄，我好喜欢你。”

　　“……”孟岌这回是真的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他犹豫了一下，将手背贴在了樊昭额头上。

　　年幼时的樊昭脾气就和个刺猬似的，就算是对着孟岌，他也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感情。

　　“阿昭，你发烧了。”孟岌抽回手，皱眉道。

　　不说还好，一语既出，樊昭顷刻感受到脑袋里轰然一片嗡鸣。

　　他茫然四顾，被愈演愈烈的高烧烧得发懵。

　　“整天到处乱跑，被风吹了吧这是。”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并不怎么和善的声音。

　　他转过身，却看到一众师兄弟都围在了他身边。一双双眼睛看着他，皆是关切的模样。

　　他没忍住鼻子一酸。

　　他忽然想要告诉所有人，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那么讨厌你们。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他知道，负雪山已经毁了，被他亲手毁了。

　　“看着烧得不轻啊，估计能消停几天了。”施馨吾又冒出来一句。

　　樊昭闻言看向他，破天荒地没有任何敌意。这两个人向来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施馨吾从未对樊昭表示过关心，哪怕是像现在这般的语气。

　　在施馨吾惊悚的目光中，樊昭居然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话了：“施然，其实你也没那么讨厌。”

　　不光是施馨吾，就连孟岌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不是你整天为难师兄，我也没那么想揍你。”樊昭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你不会再看到我了，可不可以……对师兄好一点？”

　　“……”施馨吾被他吓得根本就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樊昭没有再理会他，转而看向了其他人。

　　他在人群后看到了任似兰和任如松。

　　他欠他们一个道歉，欠了一辈子。

　　他没能信任任似兰，可后来对方战死潼关城下，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远远的，他们在向他笑着微微摇头。

　　冥冥中，他知道，他们要走了。

　　所有人都要走了。

　　可他对不起所有人。

　　是他亲手毁了负雪山。

　　他看到数十名师兄弟都在笑着摆手。

　　转身时，衣袂迎风。

　　惶然地回身，却见孟岌也要离开了。

　　他心急如焚，可又不知该怎样留住他。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袭白衣胜雪，缓缓消失在漫山草木葱茏之中。

　　恍如当年初见时。

　　他对着孟岌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

　　膝下是初夏的绿草，摸上去有些扎手。

　　这是他此生唯一像个家的地方。

　　却灰飞烟灭于烈焰中。

　　他似乎被烧干了眼泪。

　　不知跪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负雪山人看着他惊讶的神情，走过来坐在了他面前。

　　不知为什么，樊昭觉得负雪山人似乎比方才他的师兄弟们更真实一些。

　　相对无言良久，负雪山人先开了口：“后悔过吗？”

　　“什么？”

　　“……算了，”负雪山人忽然笑了，“不用问了，知道肯定没有。”

　　洗尘愿祭此生与暗夜，渡我所念之人向光明。

　　无怨无悔。

　　他当真一生都没有后悔过。

　　“……师尊，你在这世间，有放不下的人吗？”樊昭思索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

　　负雪山人闻言垂眸。许久，才微微颔首，笑意凄凉，道：“有的。”

　　樊昭有些意外：“洗尘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提起过的。”负雪山人淡淡地说完，又补了一句，“当然，不同于你对孟伏清的感情。”

　　“很多年前，我初到负雪山隐居不久时，捡回了一个孩子。数九寒天里，那孩子冻得小脸都是通红的。可他看着你时，那种清澈见底的眼神，能让你想到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带他回来，为他取字为，思存。”

　　“我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可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竟背着我修习了那么多的邪术。于是我将他逐出了负雪山。”

　　“我告诉他，负雪山再留不得他。”

　　“那年，大雪封山。”

　　“他走后，我后悔了。”

　　“我追下了山，找遍了整个镇子，却再也没寻到他。他大概……是恨我的吧。”

　　“后来，直到他屠南疆三城，我才又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我见到了他，却是全然陌生的模样。”

　　“我再也不认识他了。”

　　“再后来，他指挥失当流放西北，其实我也去找过他。”

　　“可茫茫大漠，他又不愿见我，我如何找得到……”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死与这场流放中。从此，他心魂中阴邪的一面变本加厉。”

　　“我曾将他当作儿子来看待，可到头来，我却连一个师傅的义务都没尽到。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是我对不住他……”

　　“他终究不是我想要培养出来的样子。可这些年来，我也会想，他本就不是我的附属，为何要活成我希望的模样？分明是我，对他半分包容都没有，我甚至连引他回正道的耐心都没有……”

　　“可就算到了今天，我依然相信，他心底是存有善意的。”

　　樊昭一直默然地看着负雪山人，没有打断他。

　　叶思存是最令负雪山人失望的一个弟子。可到头来，也是他最放不下的一个。

　　哪怕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哪怕自己最终为他而死，依然相信他心底存有善意。

　　“为师知道，你放不下孟伏清。一样的，换做是他，他也放不下你。”

　　恍如那年烟花四散。

　　他的小师兄，抬手覆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不要想。

　　终究，还是放不下……

　　樊昭烧得有些迷糊。

　　他抬手撑着头，问道：“师尊，我今天为什么总是看到你？是因为我要死了吗？”

　　负雪山人微微一顿。

　　但转而，忽然笑了。

　　信手一指，便是一片烂漫。

　　芳菲点点，映在樊昭眼眸中。

　　“你看，负雪山的桃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