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78、铁衣碎

　　阚煜简直气疯了。

　　谁知道崔旭那小崽子居然又折了回来！

　　然而，一串石破天惊的大骂还没来得及组织好个次序，他的视线忽然惊愕地定格在了后方群山之间。

　　“那是……另一批叛军？”孟岌也注意到了那黑压压的一片，眯成一线的眼眸唯余森冷。

　　崔旭亦是震惊地看过去，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叶思存这又是何必呢？明知王师绝不会后撤，这一出前后夹击堪称多此一举。

　　眼见那批人马自山谷中渐渐涌现出来，厮打中的王师将士正紧张地变换着阵型，忽然之间，崔旭失声喊道：“战旗！你们看，那战旗……那战旗，是不是……”

　　这一声，登时吸引了众多将士的注意。

　　将士们纷纷抬首望向远山前。

　　那面战旗，正在凄风冷雨中艰难地展开来。

　　悲凉的诵声渐渐止息。

　　当最后一线声音也消散在冷风中时，整个王师阵营陷入了死寂。

　　片刻后，一阵山呼骤然爆发。

　　万人的高呼，天震地骇，响彻云霄。

　　有如瀑布奔涌，有如银蛟腾渊。

　　孟岌眸中霜寒一丝丝褪去，映出了那面旗帜的模样。

　　一个“郑”字赫然在目。

　　山呼震耳欲聋。

　　那是王师的援军。

　　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自山谷而出，列阵整齐，战鼓雷雷。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阚煜骇然地喃喃道：“我还活着吗……为什么，我好像看到了陈千秋将军？”

　　一马当先的将军，玄甲花枪，英姿飒爽。

　　樊昭在震天的山呼中回身望向了那人。

　　在意识到那支队伍的到来后，樊昭只定心了短短一瞬，随即又陷入了更为紧张的戒备状态中，连执刀的手都不曾放松半分。

　　他如今对大郑朝廷充满了敌意，几乎毫无信任可言。加之这支队伍来势汹汹，以至于他甚至无法断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支援还是其他什么。

　　自背后伤口蔓延开来的冰冷麻木愈演愈烈，使得他连眸中都染了混沌之色。

　　然而，当他看清那高头大马上使着一柄花枪的将军时，他的目光陡然一凝。

　　这个人，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是画像。他见到的，是一幅画像，画的正是一位将军手持花枪，英勇杀敌的场景。

　　只不过，他依稀记得，画上的人，应当要年轻得多，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而对面的将军，容貌虽像，年龄却是长了太多了。

　　这边，只听孟岌低低道：“那是……陈疏影小姐。”

　　相距百步，对面的高喊传了过来。

　　“禁军三万甲兵，奉圣上之命前来支援！”

　　圣上之命。

　　前来支援。

　　之前提着颗心的将士们骤然松了口气。

　　欢呼之声空前嘹亮，再不复悲音。

　　孟岌不知该作何感受。

　　自出师之日起，他就从未奢望过晏清帝会给他拨救兵。

　　谁曾想，如今受困于临川，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却忽然神兵天降。

　　“孟将军！”陈疏影挥舞着花枪一路策马疾驰，高声喊道，“圣上拨兵三万前来支援，奈何京中无可担此任之武将，我等自请前往，还望将军勿怪！”

　　这一句“我等”出口，孟岌才意识到，她身后紧随的那十余人，竟也是援军将领。

　　樊昭则是彻底愕然。

　　那十余人，皆是叶思存曾施以傀儡术的郑国将军。

　　诸如卢林，金奉……

　　这些人，都在离开齐州之境后、抵达燕京前不久，被孟岌遣离了军营。

　　可如今，他们竟然去而复返，还率领着这样一支援军赶到了南疆。

　　阚煜看着那支队伍，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大郑的武将，虽说多为纸上谈兵之流，但总还不至于连个能带兵赶路的都找不出来。

　　最初的欣喜若狂之后，渐渐地，连崔旭都明白了些什么。

　　这支援军，是圣上拨的禁军不错，但恐怕，是陈小姐恳求来的。甚至，还可能是这些大郑昔年的将军不惜性命入朝请愿，才得以支援。

　　但不论如何，晏清帝也确确实实，是给这支队伍派了援军。

　　五味杂陈。

　　六万人马，虽然仍不及叛军人多势众，却也足够与之抗衡，不至于如先前那般孤军奋战。

　　人势陡增的王师，借着众士卒一腔激昂热血，在鼓声大作中，终于将叛军一连逼退了数十步。

　　崇山峻岭之间，王师将士高歌猛进，斗志昂扬。

　　雨雪似乎是渐渐停了。

　　天光倏然点亮。

　　正映得刀剑铮然。

　　喊杀声漫卷天地，回荡在群山中，层层叠叠，势如破竹。

　　十年前在蜀都未能打响的那一战，今日算是加倍奉还给了叛军。

　　大郑王师，多久未曾在南疆这样扬眉吐气过了。

　　南疆本就是郑国疆土，怎能因为叶思存十年来的反叛而拱手相让！

　　堂堂大郑王朝，面对南疆的公然反叛，竟忍气吞声整整十年。满朝文武，委曲求全，血性与骨气尽数抛之脑后，却美其名曰“以和为贵”。

　　终于……

　　陆离银光夺目，在阵前挥舞如练，乱了阵脚的敌军却再也不敢上前迎战。

　　鼓角齐鸣，风樯阵马。

　　王师一鼓作气，叛军在如此攻势下逐渐显出了些负隅顽抗之势。

　　两侧群山的树木中，埋伏着敌军的□□手。王师没有停顿，只举起甲盾，挥剑砍杀着，冲过了这片万箭齐发之地。

　　但孟岌注意到，直到此刻，叶思存依旧没有现身。

　　敌军已是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此次叛军的优势在于人数众多，兵多将少。但同时，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劣势。一旦战况反转，缺少指挥的队伍便顷刻化作了一盘散沙，自相惊扰。

　　在王师的乘胜追击之下，叛军终于节节败退。

　　眼下叶思存仍没有出现，敌军的号角却歇斯底里地响了起来。

　　满山寒鹜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引颈哀鸣。

　　这是收兵回撤的信号。

　　王师士卒不可置信般的面面相觑。

　　这是南疆境内，此一撤，便是覆水难收。

　　“孟帅，追吗？”阚煜勒马止步，似乎只等孟岌一声令下，就能冲上去再战五百回合。

　　不知为何，在这振奋人心的时刻，孟岌心底却无故陡生寒意。他回马环视着紧张待命的王师阵营，沉沉道：“不追。回营。”

　　崔旭一愣，不满道：“可我们只差一步就能冲散敌军了！至少再追一段距离……”

　　看着孟岌愈来愈冰冷的神色，他没敢再说下去。

　　突如其来的不祥之感已经彻底笼罩了孟岌心魂。

　　冥冥中，他觉得有什么祸事即将发生。

　　其实王师士卒也明白，临川地势复杂多山，再追下去恐徒添事端。只不过，这支队伍已经十多年没有在南疆境内取得过这样全面的胜利了，难免有乘胜追击之心。

　　可还没等将士调整好阵型，阵前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孟岌猛地转头看去，正看到大惊失色的卢林和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樊昭。

　　“孟孟孟……孟将军，你看，你看他的眼睛，是怎么了？！”卢林险些被疾冲过来的孟岌直直撞出去，语调里仍满是错愕。

　　樊昭似是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周遭都是闻声围上来的王师将士。他像个困于笼中的小兽一般，惶然四顾，却无处可逃。终于在孟岌冲到他面前时，死死低下了头。

　　鲜红的血顺着铁面底端滴落，落在玄甲之上，响声清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李白《从军行?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