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57、铁未销

　　“可是写好了？”王延探手想要接过来，施馨吾却将手抽了回去。

　　“他恨我吗？”施馨吾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谁？”王延一愣，没听懂他的话。

　　“我是说，我要是真如你所愿，他会恨我吗？”

　　“……施馨吾，你以往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现在也不是。”施馨吾迎上他不解的目光，勾起了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以后也不会是。”

　　别说是王延了，连昔年负雪山的师兄弟们都几乎没怎么见过施馨吾笑。王延被他笑得脊背发凉，却听他的声音比笑意还要幽冷。

　　“玄阳是我十余年的兄弟，你算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王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阶下囚。

　　“我未闻有烈士竖降旗者。”施馨吾语调淡淡，将手中宣纸扔向了王延。

　　王延本就狐假虎威而已，忽遭此变，先前刻意营造的气势，顿时完全败在了施馨吾之下。

　　他后退一步才勉强接住了那张纸。

　　“叶思存真的懂得我为刀取名‘沉沙’是什么意思吗？”

　　施馨吾的声音响起时，王延刚好看清了纸上的两行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身后的杀手一拥而上，王延才回过了神。他骇然地望着眼前被杀手隔开一段距离的人，千言万语化作了磕磕巴巴的一句，“你你你……你是怎么挣脱的？”

　　施馨吾满身断裂的铁链应声而落，砸在地牢的砖上，响声回荡。

　　“因为叶思存没打算让你活着走出去。”他摩挲了一下渗血的手腕，扫视着面前满满一排杀手，无甚表情道。

　　叶思存在清楚施馨吾所修之道属金的情况下，特意在铁链上动了手脚。

　　这样，当他的心脉极度稳定决绝时，便拥有了操控这些铁链的能力。

　　譬如方才，他下定决心与王延对抗到底时，便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清楚，即使是被捆缚着，面前这些人大抵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这样的状态，他撑不过十天。

　　有心同叶思存对抗到底，却阴差阳错地挣脱了束缚。

　　至于叶思存如此行事的目的，他猜不到也没兴趣猜，只当作叶思存与王延有些私仇罢了。

　　地牢空气中陈腐的血腥气未散，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抹新颜色。

　　退无可退的王延，背抵着墙，脸侧溅上的鲜血未凉。

　　“当年在苏府，也是这样一群杀手？“施馨吾目光掠过满牢狼藉，最终定在王延身上，“那今天，算我替他报仇了。”

　　王延脑中一片空白，见对方向自己走过来，好像连最基本的躲闪都忘记了，只一动不动地瞪大了眼睛。

　　“最后，我来告诉你——不会。”

　　“他不会恨我。”

　　“玄阳那样善良的傻小子，即使到了此地，也不会选择恨我。正是因为如此，我不会负他。”

　　他还记得，他心如死灰地行在路上，封玄阳那明媚如阳光的一笑。

　　恰似当年，刚爬上负雪山、遍体鳞伤的他，第一次见到封玄阳时，对方对他笑的那样。

　　那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摔下山崖，自己却无能为力。前方是未知，后方是死路。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顶，仿如游魂。却遇上了封玄阳。那一笑，他记了十年。

　　自幼时起，从未忘却。

　　他嫉妒了封玄阳十多年，嫉妒他的出身，嫉妒他的命运。

　　可除此之外，记忆里，全是对方一笑生春。

　　“折戟沉沙，负雪山犹在。这是我们与叶思存最大的区别。”

　　眼前的夜幕降临之前，王延最后看到的，是沾染了斑驳血渍的铁链，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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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清八年，立冬。

　　王师三军攻入直沽，准备一举击破叛军。

　　马背上的玄甲男子，指尖捋过剑身，所过之处，“曰归”二字熠熠生辉。

　　“孟伏清，好久不见。”

　　隔着百步距离，孟岌一言不发地望向他。

　　对方却迟迟没有应战的意思。身后黑云压城般的三军犹如一堵墙，隔开了城门。

　　十几天前，叶思存兵败燕京城下，退守来时攻占的直沽城。

　　少了个处处使绊子的付瑜，孟岌顿觉朝中乌烟瘴气都消散了些，清净了不少。虽群鹜犹在，但去了主心骨，便成了一盘散沙，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晏清帝，实在是疑虑过重，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先是出于对孟岌莫名其妙的忌惮防范，在此关乎国运的千钧一发之时，刻意缩减了兵力。紧接着，又在孟岌与樊昭伤未愈合的情况下，将二人分别派出。

　　樊昭奉命戍守燕京城，而孟岌则领兵一路攻至直沽城下。

　　不知是连日的奔波过于劳累，还是近来的心绪起伏过大，孟岌的癒伤速度明显慢于往常。但毕竟久经沙场，他早已习惯了带伤征战。对他而言，只要筋骨未断，五脏未伤，便都不是什么大事。

　　就这么对峙良久，叶思存忽然眯了眯眼，问道：“伤没好吧？”

　　孟岌微微垂眸，转了转手腕，出鞘的陆离寒芒闪闪。

　　“负雪山人从未教过这种拿剑的手法。”叶思存瞧着他的神情，笑意森然，“他一直那么守旧，那么不懂得变通，是绝不会开创新的握剑方式的。”

　　孟岌皱了皱眉。腕上的伤使得他不得不变换了执剑手法，这被师出同门的叶思存看出来并不意外。但令他不解的是，叶思存提起负雪山人的次数，似乎太多了些，而且语气中，似乎同时包含了直白的仇恨与幽深的怀念，这两种几乎不会出现在对方身上的情绪。

　　关于负雪山人，孟岌有着太多的疑问。譬如那年负雪山山火究竟是何人所为，譬如负雪山人到底来自何方又归去何处，这些疑云在他心底萦绕不散已足有十年。

　　可他没有勇气去问樊昭，樊昭看上去亦没有主动提起的打算。

　　孟岌迫切地想要为过去的一切寻得答案，却又惧怕这个答案所带来的真相。他怕，有些话，一旦出口，便是万劫不复。

　　一切的一切，但凡与樊昭有半分牵扯，他如今都不敢深究。

　　倒是叶思存打量着他，幽幽地开了口：“你是不是想知道，当年樊昭为什么要火烧负雪山？”

　　孟岌将剑尖斜指地面，让他说下去。

　　将孟岌复杂至极的目光看在眼里，叶思存眸中似有寒光一闪而过，却不再回答。

　　长剑曰归直指苍穹。

　　一鼓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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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杜牧《赤壁》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陈文龙《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
那啥，别多想，施馨吾和封玄阳之间就是纯粹的兄弟情而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