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48、千秋劫

　　崔明瑾莫名其妙地被召进了宫，结果一踏进大殿就看到了自己跪在地上的倒霉儿子。

　　“呃……，”他环视这满朝文武凝重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犬子可是犯了什么大错？”

　　然而很不幸，并没有人理他。

　　拿惯了刀剑的禁军统领何曾见过这阵仗。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安静也可以杀人。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崔旭身旁，还跪着一个白甲军副将，外加一个不似人形的郎中令。

　　“崔爱卿，”晏清帝扶额看向他，满脸的疲惫之色几欲破面而出，“此次支援前锋的两千禁军，可是你着手挑选的？”

　　崔明瑾听得一头雾水。他困惑道：“陛下，前去随军作战的禁军的确是臣着手挑选的，不过，统共只有一千五百人。”

　　这下，不光晏清帝懵了，整个朝堂在寂静了一瞬后，悉悉索索地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很好，现在凭空多出来了五百人。

　　“李大人，”杨兴业皱眉看向以头抢地不止的李忠，“我记得，组织这些禁军的人，是你没错吧？”

　　“陛下贤明，臣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李忠一嗓子嚎出来，没忍住目光凄然地往付瑜的方向瞟去。

　　“臣可以作证，”付瑜神色凝然，“杨大人所言属实。安排禁军的任务，的确是由郎中令李大人负责的。”

　　李忠混沌的目光稍稍亮了一瞬，随即彻底黯淡了下去。

　　晏清帝将眉头拧成了川字。正想挥手令群臣安静，却听道女子声音幽冷的一句：

　　“臣女陈疏影觐见。”

　　来人素衣白裳，未施粉黛，宛如带孝。

　　虽生得眉清目秀，但奈何年逾不惑，朱颜辞镜。再加上血丝满目，仿若来自幽冥的厉鬼。

　　“陈小姐，”杨兴业皱眉问道，“数月前你可曾出京？”

　　“是，我曾追随送往王师前锋的书册，一路到达晋阳。”

　　“可是为了书中陈千秋将军的画像？”

　　“不错。但那画像早已被撕去了。”陈疏影说这句话时，眸光带着心如死灰的戚然，如深渊千丈。

　　“被撕去了？”晏清帝也是诧异，“朕曾经将保存战事书册的工作交给了陈爱卿，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没能说下去。

　　镇南将军陈千秋，何其威武，何其英勇。十六从军征，深得陈太尉赏识，收至麾下，甚至在景和八年的平叛之战中特上书奏请圣上册封其为大将军，从而同征南疆。

　　这么多年来，世人对陈千秋受赏识的原因有万千种猜测。

　　有人说，陈忠义公神勇果决，是太尉大人理想的接班人。

　　有人说，镇南将军机巧玲珑，陈太尉图谋造反需要参谋，故而想要收入麾下。

　　还有人说，陈千秋眉清目秀面如好女，太尉大人喜好男风，所以……

　　若是陈太尉将镇南将军的画像撕去单独收藏……

　　晏清帝的神情简直像是见了鬼。

　　“臣认为此事有蹊跷。”杨兴业沉思道，“若是想要一睹镇南将军画像，那些书卷就放置在太尉府，陈小姐为何要远走晋阳？”

　　“还是说，陈太尉自知书卷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而禁止家人观览？”大郑的律法并没有禁止圣上钦定的负责人的家属翻阅书册的规定。付瑜思路几乎要跟不上事情的发展，“话说回来，陈小姐又为何会对镇南将军的画像有如此执念？”

　　年逾四十的陈疏影至今未嫁。民间关于此事的猜测，不少于对其父陈济苍赏识镇南将军缘由的揣度。

　　陈疏影立于朝堂，闭上了眼睛。

　　“千秋已经殉国二十二年了。”

　　一声千秋，声泪俱下。

　　“二十二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起她。”

　　大殿里，窃窃私语声渐大。

　　朝堂之上，以名相呼，这是怎样的关系。

　　世间还有什么，可以使这早年名动京城的将门之女，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陈疏影，伤怀至此。

　　杨兴业讶异地望着她，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

　　陈济苍有两女一子，次女陈清浅未及出阁而病逝，幼子尚未束发。而此时，陈疏影又失仪于朝堂。

　　杨兴业心乱如麻，实在分身乏术。

　　“陈小姐，你同镇南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晏清帝惊色未褪，神情好似一个吞了龙珠的大蟾蜍，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陈疏影浅浅一笑，带着满面的泪痕。

　　“千秋，本是我的妹妹啊。”

　　“二十二年了，阿浅再投胎，都及笄许久了。”

　　满殿的低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付瑜终于回过了神。他不可置信道：“镇南将军，是太尉大人的女儿？”

　　世间纵有万千种猜测与揣度，却从没有人想过，陈济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上了沙场。

　　谁知，那女子闻声看向付瑜，好像终于认了出来似的，身躯陡然一震。目光灼灼，盯得付瑜毛骨悚然，不禁后退了一步。

　　“千秋一腔热血，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陈疏影几乎抖成了筛糠般，眼角泪水滚滚而下，“你却好好地活到了今天！”

　　付瑜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淡然和气。他微微皱眉问道：“陈小姐何出此言？”

　　“我绝不肯相信，千秋的死只是个意外。”

　　“蜀都崇山峻岭，多的是间道，为何千秋偏偏就走上了有埋伏的一条！”

　　指甲嵌进手掌，血滴滚落。

　　孟岌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千秋，无字，家乡不详。初从军，年十六，入太尉陈济苍麾下。景和八年，除大将军，征南疆，于蜀郡遇伏击，身中数箭，杀敌至死，年方十八。作战英勇，有将兵之才。善使花枪。面若好女，机巧玲珑，甚得陈太尉赏识。及卒，追赠镇南将军，谥忠义。

　　孟岌几乎可以想象，陈疏影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从得知陈千秋出征途中信件曾受到拦截开始，她探查了整整二十二年。最后发现，此事与御史大夫付大人脱不开干系。

　　陈济苍多次告诫她趁早放下，不要为了过去搭上自己的将来，甚至连家中存放的战事记录也禁止她观览。

　　可是，若是可以放得下，又怎会念念不忘数十年。

　　若是当真放得下，说这话的陈济苍在那之后又为何疾病缠身以至于十多年不能将兵。

　　若是能够放得下，二十二年了，那月凉如水的夜色，又缘何在她心中盘桓不去，萦绕如斯。

　　肆意奔涌的泪水模糊了世间万物。

　　“儿愿陈功过与千秋。”

　　朗朗月光下，自小舞枪弄棒的姑娘束起长发，常服布衣。

　　“自更名为千秋，终身不改。”

　　那一夜，十六岁的陈清浅在堂前跪了整整一晚，终于换得了父亲带她上战场的应允。

　　陈济苍次女陈清浅，自幼向往军旅，立志平南疆之乱。

　　一柄花枪，满眼星河。

　　愿陈功过与千秋。

　　任人评说，无怨无悔。

　　孟岌想起了阚煜记忆里，落日余晖中，悍然又清逸的年轻将军眼中的星辉璀璨。

　　纵然百箭穿身，她未负家国。

　　巾帼亦存报国情，至死方休。

　　“付大人，你何以至此……”陈疏影咬牙切齿，血丝攀瞳，“连她的画像都要一并撕去。”

　　觉察到满朝文武的注视，付瑜面有不虞之色：“陈小姐何必如此血口喷人？”

　　晏清帝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砸得眼冒金星之余，不禁也想起了十年前这样一场论罪中，路东阑的那番话。

　　“付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提起陈忠义公的死，何以成了徒添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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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愿陈功过与千秋。
陈千秋是整部书中，阿言最最意难平的一个人物。至纯至澈，却如此结局。她的存在是为了起稳定作用，毕竟后文，反派也不容易。
实在是放不下，反反复复，就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那几天几乎魔怔了似的。后来，就有了我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