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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徙倚何依 ...

  •   景和二十年,正月初十。

      按照规矩,孟岌自是要入朝觐见的。但是,负责这些的,怎么也不该是卫尉。

      在郑国,卫尉一职,司宫殿守卫,当属武职。而掌管觐见礼节的,本应是文官。

      正因如此,当卫尉方骁带领部下前来燕京大营请孟岌时,整个白甲军中,安静如同京郊寒雪。

      相比于召令,这般阵仗,倒更像是拘捕。

      阚煜紧张地注视着孟岌,但对方表现的很平静,似宠辱不惊。

      时隔一年,再度踏入皇宫,孟岌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盘梁绕柱的兽纹雕花狰狞如旧,森然不可亲。

      这一次,景和帝端坐在龙椅上,显得高大威严了许多。

      “孟伏清?”

      隔着满朝文武,帝君在明堂之上,唤了他的名字。

      “臣在。”孟岌同方骁行至阶前,躬身行礼。

      “你可知罪?”

      忽然的发问,惊住了孟岌身后立着的一众大小将领。

      “臣不知。”

      孟岌抬起头,答得坦荡。

      景和帝一时没有接话,方骁便走过来,手中是早已备好的枷锁。

      阚煜猛然一挣,却没有挣开身后摁住他肩膀的宫殿侍卫。

      却见孟岌忽然转过头,淡淡地凝视着方骁。视线在枷锁上徘徊一瞬,转而看向了方骁双目。

      阚煜看得清楚,目光相对的瞬间,方骁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是三九寒衣掩不住的幅度。

      “且慢!”

      大殿前方,蓦然传出一句高喊。

      众人纷纷望去,那是御史大夫付瑜。

      他和和气气地笑道:“孟将军将兵南征,劳苦功高。眼下归京,不正是论功封赏的好时候。又不是谋逆反贼,何苦伤了和气?”

      圣上向来对付大人信任有加,既然付瑜都这么说了,虽稍有困惑之色,但还是大手一挥,道:“方爱卿,罢了。”

      方骁也困惑。他遥遥看向付瑜,却见对方并未予以理睬,只得手捧枷锁,缓缓后退数步。

      而朝堂之上,则因付瑜看似无心的一句“又不是谋逆反贼”炸开了锅。

      “陛下贤明,臣以为孟将军功过参半,还须慎重对待!”

      循声望去,发言的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臣。孟岌对他无甚印象,但看对方所站立的位置,应当是个杨党没错。

      “魏爱卿何出此言?”景和帝坐直了身,问那老臣道。

      被唤作魏爱卿的老者上前一步,沙哑道:“‘将在外,君命不可违’,这是大郑建业百年来不变的规矩。今孟伏清将军接到圣上的多道召回谕令,仍向南进军不止,这是藐视王权!这是轻视圣命!是何异于八佾舞于廷!”

      古稀之年仍能如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也是祖上积德。

      一语既出,周遭立刻响起乱糟糟一片附和之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召而不应,怕是有谋逆之心!”

      ……

      “孟伏清,对于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景和帝沉沉问道。

      孟岌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殿牛鬼蛇神。

      “臣介胄之士,当以身镇山河,不胜不归。”

      顷刻间,大殿归于寂静。

      良久,付瑜才终于打破了这诡异难言的氛围。

      他审视着孟岌,意味深长道:“那孟将军的意思是,召您从战场回来,是陛下的疏忽了?”

      这便不是受召不应这般简单了。无端质疑君主是何罪,孟岌不曾了解。但平心而论,付瑜那番话倒是没错————他的确就是那么想的。

      景和帝看着阶下,默然无语片刻。

      “臣有一事请奏。”沉默中,又一杨党之臣站了出来,吸引了全殿的目光。

      待景和帝略一颔首示意,他便上前一步道:

      “近日臣听闻传言,称孟将军与巫蛊术士似有勾结。臣以为,这等无稽之谈的流传,对大郑国祚实为不利,还望陛下明察,还孟将军一个清白。”

      这个文臣,在朝中地位应当不低。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殿哗然。

      孟岌迎着满朝文武各怀叵测的目光,无甚表情地冷眼打量着那位大人。

      这一出大概并不在景和帝的预计之内。明堂上君主昏沉的眸光微微一动,他前倾一些,俯视着孟岌双眼。

      “孙爱卿所言,可是实情?”

      孟岌垂下眼帘,没有答话。

      “身为一国将军,堂而皇之地勾结巫蛊术士,成何体统!”

      “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有果必有因!”

      “我就说为什么那般明目张胆地违抗圣命,这么看来,孟将军的身份是不是还有待深查?”

      ……

      头脑中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嘈杂。

      似鬼魅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寒意自指尖悄然蔓延,顺着几乎冻结的血流攀骨而上。

      “许大郑以国泰民安?他也配?”

      “一个来历不明的逆贼,何以看此大任!”

      “单论战术兵法,他不及当年叶将军半分!”

      “谁知道他会不会像叶思存一样反叛!”

      劈头盖脸,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霜花渐渐攀上了心神,凝成了密不透风的模样。

      孟岌用力闭上了眼睛。

      烟花四散。

      响声迭起。

      恍然,月色凉如水,倾予阶前。

      那一年,繁响声声,他曾抬手覆上少年的眼睛,告诉他,什么也不要想,我就在这里。

      什么也不要想,我就在这里。

      心间的余温悄然漫开,冰凌化出了细小的水珠。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我陪你去看山河无恙,看万里尘清,可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血气上涌。

      他定定地看着那位景和帝,沉声道:“臣未曾勾结巫蛊术士。”

      这话说得毫无负担。他与那两个所谓的巫蛊术士,自幼相识,又何来勾结之说。

      景和帝哪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子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茫然无措地向阶下群臣间看去。

      “我就说为何今天热闹的很,原来太尉大人没有来上朝啊。”

      大殿中,猝不及防地,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说这话的人姿态随意地立在大殿一角,带着些颇有深意的笑容。此人生得身长玉立,眉目如画,却是一身武将装束。

      “路爱卿,你这是何意?”景和帝愈加茫然了。

      “自古文臣不知武将,孟将军的功与过,又怎能任由一群文臣肆意评判。“

      那人说着,站直了身,径直向孟岌走了过来。

      说来也怪,那人与孟岌身量相近,都是个会给人带来压迫感的高度,但当他抬手放在孟岌肩上,目光深深似要看进他眼底时,孟岌除了出于不自在向后闪了闪之外,并没有感受到对方有什么敌意。

      “路大人难得早起上朝一次,何来资格……”

      一个杨党文臣话说到一半,便被身旁人拉了回去。

      孟岌忽然明了。

      这位路大人并不止是一位武将那么简单。

      景和八年,南疆再叛,太尉陈济苍并长歌侯路东阑、大将军陈千秋同征南疆……

      长歌侯路东阑,十多岁时从军入伍,景和八年一战封侯。彼时尚且年少,功成归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时景和帝也称奇,这样一个照着纨绔子弟模样长成的少年,怎会那般神勇。

      “高楼纵长歌,天地有谁和?”

      一句无心之言,不知怎的,竟传到了景和帝耳中。不过路东阑倒是幸运,圣上并未因他这狂言而动怒,反而直接将他封为长歌侯。

      十二年过去了,昔年神韵璀璨如旧。

      只不过,孟岌也曾听闻,这位长歌侯似乎不同于常人————他自幼便善于读心。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便可以明晰对方心中所念所想。路东阑本是中原女子与鲜卑人通婚所生,自幼在大郑生活。这罕见的能力也正是来自鲜卑秘术。

      孟岌对此人倒是没有什么敌意,仅仅相差七岁,对方也形不成长辈带来的威压,只是,他实在不喜与人接触,更不喜欢这种分享思绪的方式,即使他深知自己将樊昭深藏心底,对方应当是看不到的。

      他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对视了。

      路东阑倒也不介意他这副态度,只随和一笑,回头对着群臣道:“我看孟将军襟怀坦荡,倒不似是勾结巫蛊术士,图谋反叛的样子。”

      大殿鸦雀无声。

      孟岌明白了,群臣不是不知道长歌侯的读心之能,而是没想到他会为自己站出来。

      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久了,久到心中只剩下了机关算尽,忘记了人间高楼与长歌。

      满殿的牛鬼蛇神。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王绩《野望》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
    嗯,本书又一位颜值担当,路东阑闪亮登场。他将成为阿言下一部作品《凌霜引》中的重要背景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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