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33、此地人间

　　施馨吾看着孟岌神色，叹了口气，不知应该如何反驳，只好换了个话题，“现在你能指望上的，恐怕只有我和玄阳两个人了。其他师兄弟下山后，便都失去了联系。”

　　“失去了联系？”

　　“不然呢？”施馨吾神色不善，没忍住还是绕了回来，“樊洗尘欺师灭祖，火烧师门，还指望其他人冒着生命危险团结一心？”

　　“算了吧，能自保就不错了，天知道万一哪天他心血来潮会不会……”

　　“施然。”

　　“怎么，我这么说他你心疼？”施馨吾大概也是忍无可忍了。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个是非分明到几乎无心无欲的孟师兄，缘何会对这么一个邪灵情深至此，以至于罔顾事实。

　　“施然。”

　　“孟伏清你傻不傻，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

　　“你带他拜师，带他从军，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值得你这样偏袒。”

　　“他对你好，所以你也想对他好。可除此之外呢？你他妈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吗？！”施馨吾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才发觉不妥，却又压不下脾气来改口，只好撑着面子继续道，“你对樊昭的感情，和玄阳对苏小姐的，应当是不同的吧？扪心自问，你对樊昭到底是作为师兄的关照，还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孟岌听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用陆离把桌子削成柴火。冷不丁听见封玄阳的名字，晦暗不明的瞳孔忽然一亮。

　　“玄阳？”

　　“……”施馨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么半天，他怎么就听到了封玄阳。

　　“玄阳……对谁？”孟岌好像这才意识到施馨吾刚刚说了什么，不确定道。

　　“苏陌玉。”施馨吾神色复杂，“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天地良心，他是真的毫不知情。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五六年前。”施馨吾一脸的一言难尽，“你和玄阳从小一起长大，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玄阳从来都藏不住事，他什么想法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些年，心里是只装了樊昭吗！”

　　好像……也不完全是？

　　但是，似乎也差不多？

　　孟岌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每天究竟在想什么，但除了在军务与修为方面心细如发一丝也不会苟之外，他的闲暇时间，似乎都给了樊昭。要不是施馨吾提起，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可玄阳知道你对樊昭的心意。他替你瞒了那么久！”

　　孟岌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他自己才刚刚弄明白自己对樊昭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施馨吾也没阴阳怪气地旁敲侧击，他回答得相当直白。

　　“山有木兮木有枝。”

　　“孟伏清，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孟岌一头雾水。

　　“你忘了？”施馨吾冷笑一声，“我原先还以为你那是开了个玩笑，今天才发现你他妈居然是认真的。”

　　“你写给樊昭的那封信。”看孟岌苦苦思索却毫无结果，施馨吾提醒道。

　　孟岌更茫然了。

　　什么信？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给樊昭写过情诗，这实在是冤枉。

　　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总是有许多事情在脑海中盘旋着不肯落地，似有还无，若即若离。

　　孟岌觉得自己心里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应该想什么？

　　我忘记了什么？

　　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没有发现的？

　　到底还有什么！！！

　　忽然之间，就乱七八糟到了顶点。

　　“给我些时间，我可以查出来。”

　　孟岌忽然盯着施馨吾，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

　　施馨吾一时反应不过来，“查出什么？”

　　查出什么？

　　对啊，查出什么？

　　孟岌茫然若失地四下望了一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想要说什么。

　　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意识到自己的异样。

　　孟岌一边诧异恍然着，一边本能似的告诫自己。

　　于是他注视着施馨吾，将他从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凝为清晰，同时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施然，你可有探得叶思存的消息？”

　　施馨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沉沉道：“不多，但确实有。”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师尊的开门大弟子。”

　　孟岌微讶。

　　虽然早有预想，但当真和叶思存师出同门，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些天来，我和玄阳拜访了许多前辈师兄。”

　　“提起叶思存，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位师兄颇有印象。听他们的描述，叶思存那时候似乎……和你很像。”

　　“和我很像？”孟岌诧然。

　　“对。”施馨吾挑起一边眉，语调悠悠，“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即倾。”

　　“就是这么一个人，师尊有多器重你，当年就有多器重他，甚至更甚。 ”

　　“叶思存无名，只有字。这是因为思存一字是当年师尊捡他回来的时候为他取的，从那以后，他便自舍其名，只是自称叶思存。”

　　“换而言之，他几乎可以算师尊的半个儿子。”

　　“曾经，他也如你一般，怀着济世之愿从军，平叛封疆。”

　　“那……他为什么会……”孟岌不解，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他会不会……是个邪灵？”

　　“不可能。”施馨吾回答得斩钉截铁，“他若是邪灵，师尊不可能发现不了。”

　　孟岌正眉头紧锁，却听施馨吾又沉沉开了口。

　　“还有，孟岌，有件事我得知后没告诉玄阳，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十三年前，叶思存曾屠南疆三城以平叛军。”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孟岌猛然抬起头，血色尽褪。

　　十三年前，南疆三城。

　　尸山血海。

　　断壁残垣。

　　永生不得再相见的父母。

　　无辜被牵连至死的乡亲。

　　十三年了，心心念念十三年了。

　　无数次午夜梦回，血染的长街。

　　他恨南疆叛军，亦恨为了平叛不择手段的那位将军。当然，还恨自己无能为力。

　　十三年了，当年满城血雨，如今只剩下黄土白骨。

　　那一城的人，只活在了他心里，残梦依稀，不灭不散。

　　血洗家乡屠尽黎民的将军原来竟近在眼前吗？

　　若是如此……

　　他终于明白了师尊为什么会出现得那么巧合。

　　从军两年半，孟岌不是没打听过当年的真相。只是，南疆数十万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连一笔带过都没有，浩如烟海的记载中，写的只有景和六年，南疆叛平。

　　血气上涌，头脑有些发热，四肢却是冰冷。

　　对面的人再度化成了虚影。

　　孟岌仿佛忽然置身冰窟，寒气凛然，霜雪扑面。

　　周遭一片幽暗昏惑。

　　入目皆陌路。

　　所见俱云烟。

　　唯有白甲铮然，昭示着此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