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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拒绝我吗,洛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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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不,这不可能,不!”
托尔喊得语无伦次,充满了愤怒、伤心、震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他头脑几乎是空白的,慌乱地抓了一把洛基手臂上散出的飞烬,什么也没抓到。
那根本不是灰烬、烟雾之类的东西,而是没有任何实质的“颜色”。
看得见,摸不着。
“……托尔!”
莫大的恐惧中,洛基的喉咙像是被攥住了一样,此刻才从牙关里发出一声尖细的呼救。
“……救我!哥哥!救命!我不想死!”
小小个的弟弟恐惧哭喊的样子,瞬间击穿了托尔的理智,尤其是洛基头顶的头发都开始飞灰了。
他向前一伸手,洛基小小的手肘顿时塌了一大块,他几乎疯了,猛然转向那把沉寂下来的剑,愤怒之极:“你……”
他只喊了一个字,就哑然失声。
他半张着嘴巴,却完全忘记了怎么发出声音,眼睛一下绷出了血丝,但还是没法“想起”怎么用嘴说话。
就好像被人瞬间拿走了“说话”的能力。
被他称为“女武神”、死状惨烈悲壮、令他一见如故的巨大石像开始动了。
她的右手松开了穿透自己胸膛、不知扎根了多少个世纪的剑刃,五指在空中伸直,灵活地活动几下,然后翻转手掌,手心向上,非常娴熟地作了一个拈花的手势,最前面的食指轻轻地停在洛基前面。
托尔这才发现,洛基整个人,包括从他身上手臂上散出的飞灰,都完全保持了一个静止的状态。
他那张小脸上定格着一个惊恐悲伤、张口欲言、泪痕未干的表情。
他身子前倾,右手虚虚按向消散了大半的左臂,却及时停在胸前。
一只脚已经提了起来,带飞了一大片灰。
定格之前,他似乎想奋力向哥哥托尔扑去。
这个动作让他身后的衣服头发扬起一大片淡淡的灰烬影子。
托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有救了!
有救了就好。
洛基听到之前那个“她”的声音:“想活吗?”
想!
“那么,用你左边的手,呈上你的命运。”
什么?
他那只手明明没了!
“你可以想象啊,心诚则灵嘛。”
她似乎在笑,每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晰。
洛基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听到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
“你现在啊,就相当于一本烧成灰还能看到字的书,灰没了,字就彻底没了。你只有把书给我看了,我才能知道你书上写了什么,怎么把你复原啊。你的命运,就是你的书,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他没听错。
她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一头撞入陷阱的什么小动物,被她捡到了,命在她手里,她心情好,就逗一逗,心情不好,就丢回去。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每一句话她都带着轻松的、看戏的、等他“听懂”才继续的笑意说出来。
每一句,每一句!
洛基猛然意识到,对面这个“她”只是听起来像个小姑娘,而他自己表面年幼,真实年龄放别的星球,后代都爬一地了。
他有几斤几两,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在自己族群里当孩子当惯了,没料到一出外头,就撞上一个不把他当孩子看、也不把他当人看的“人”。
那一口流利的阿斯加德语,见血封喉。
洛基心底拔凉一片,感到了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旁边还整整齐齐摆上了酱汁配料的屈辱,没有色彩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
他听懂了一件事……
她简直是洞悉一切的女妖。
“没错,你的书里包括了你的过去、现在、未来,你的罪恶,你的灵魂,你会爱上谁,你会审判谁,一切的一切。你这是什么反应……”
她略为惊奇地笑了起来。
“Oh my god,你不会经常干坏事吧?那你可要想好了啊,给我看了,在我眼里,你就没有任何秘密了。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干了什么坏事。一本书,两个人看,非亲非故的,这叫什么事?”
“所以,拒绝我吗,洛~基?”
两个音节。
她念出三个音色变化。
洛基恨透了她的声音。
那些词语,她说得越详细,越清楚,他越能感到,她是多么乐于欣赏他此刻的挣扎、痛苦、悔恨、彷徨、心虚、踌躇。
他的生死抉择,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像表演一出宫廷戏剧一样说话!
“你在腹诽我吗,洛基·殿下?”
她是魔鬼,伪装成天使。
托尔!大笨蛋托尔!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还当她是好人,对她感激涕零。
可恨!可恨!
然而,他的愤怒无足轻重,他的悔恨无人在意,他的命,是她手上一捧纸灰。
托尔无比欣慰地发现,洛基胳膊上扬起飞灰的断裂处,缓慢地游出一簇暗淡的金色线条,像是他身体里长出了无数条金色的菟丝,一点点向前延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快、变亮,勾勒出一条手臂的形状。
这个场面,描述起来,就是有人用一支笔在灰暗背景中描摹一幅金色立体的画,就这么把洛基消失的手臂形状流畅地画了出来。
先是网格的雏形,然后添加光影的质感。
就连原先的衣袖,都由溯洄的飞灰添上去,覆盖了整条手臂。
原先是什么样子,勾画出来,依然是什么样子。
托尔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金色的网格勾出框架。
消失的飞灰翻涌回来。
重新合成洛基的手臂。
尘埃生花,画骨覆沙。
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奇迹。
同时,浮空静止的散沙也纷纷向洛基汇聚,一切属于他的,皆向他回归。
洛基残缺的手掌终于抬高到石像手指之前。
在这人神共弃的铁蚀之地,神子向垂眉的石像祈求生机。
在他目前短暂的一生中,他从未如此想活。
也从未如此想逃。
他眼睁睁地,看着纤白的掌骨、细长的指节、微尖的指头,一点点,一寸寸,从颓落的飞灰,化为完整的骨肉。
中间的手指最长,举得最高,极力去接触更高处石像的指尖。
最后一点飞灰补上最后一寸距离。
进一寸,死灰复燃,退一厘,万念俱灰。
生死在此一举。
神之子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石像的指尖。
尘埃落定,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那一刻,少年洛基浑身都在颤抖。
从未如此愤怒,从未如此无助。
从未如此憎恨,从未如此绝望。
他知道自己得到不是生机,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让我听到声音,故意引我来这个鬼地方,故意将我变成这个鬼样子,故意杀我,故意救我,故意掌控我的命运!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你这个……魔鬼!无耻的骗子!渎神的叛徒!恶毒的女巫!你该被火刑烧死!你该被流放到地狱!你该受尽地狱的折磨!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声,只恨诅咒的词汇不够多。
他恨透了这个玩弄他、捏碎他、又捏圆他的女人,也恨透了这么弱小的自己。
他遇上了叛出仙宫、诡计多端的邪恶女巫。
怎么就这么倒霉?
说不定就是他父亲奥丁亲自把她封印起来的,他倒好,一头撞了进来。
一想到自己落在父亲的敌人手里,永生永世都摆脱不了她的窥视,洛基恨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卡黛尔听着他一个孱弱的神之子、一个正把命运呈给她看的生人,当面向她发出愤恨的咒骂。
几乎要冷笑出声。
一点毫光起于神子与石人的指尖之间。
像是一间暗室被人凿开了一个小孔,恰好把朝阳的光辉迎进来。
这一点光,与洛基体内的金色光线截然不同。
很薄,很新,很锋利。
像一滴晶莹的露水落在死寂的水面上。
轻轻一振,盈满一室。
刹那间云开月明,澄澈清净,同时锋芒毕露,将世界灰暗一扫而空。
色彩回来了。
托尔猛一激灵,他能说话了,洛基向前一个踉跄,他急忙拉住弟弟:“洛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还好吧?”
洛基对着他张了张口,脸上泪痕犹在,目中怒火阴沉,那么小的一张小脸,什么都藏不住,之前的惊惧还没褪下,一种极端少见的愤怒已经浮了出来。恨意滔天。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抿紧嘴唇,将目光从托尔脸上移开了。
他转回石像那边,右手抓着左臂,丝毫没有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喜悦,先是小心翼翼摸了摸新出的胳膊,然后狠狠捏了几下皮肉下坚硬的骨头,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这让他的心脏猛然抽起来,眼睛鼻子一下涌出一种特别尖锐、特别难受的酸意。
他咬着牙关,就是不眨眼。
这期间他看着缩回手指的石像,注意力却在右手划破的袖子上,他手臂上流的血沾在袖管上,非常非常难看。
他的心脏痛苦地在胸腔里蜷缩成一团。
带着铁锈味和地底陈旧气味的空气,连同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被他吸进来肺里。他的肺部差点抽搐起来。然而他强迫自己又吸了一口空气,深深地、近乎自杀地一口气吸到底。
这回他闻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这个陈旧肮脏腐朽难闻的破地方。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剑在发光。
洛基站得近,从头到脚一下被剑光映得雪亮。
他脸上的怒容、恨意完全没有掩饰。
却在目光触及巨剑的一刹那,他的心思活了一下。
托尔一下抱紧了他,把他小小的个子护在身后,见巨剑只是发光,石像的手垂下去,这才松了口气。
察觉洛基的手在抖,托尔只当弟弟在害怕:“别担心,洛基,我会保护你,别怕!”
他听到了,当场就怨恨上了哥哥。
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好像有多悔恨似的。
可他被人捏碎搓圆的时候,托尔在哪里?
就在旁边!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根本帮不了他。
他只会说这些废话:“异国的女武神,你救了我的弟弟洛基,你是阿斯加德的朋友,请允许我,奥丁之子托尔,向你献上至高的谢意,荣誉与你同在。我全家都非常感谢……”
他差点弑兄!
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家伙!
他还挡住了他看剑的目光,洛基毫不犹豫挣脱了一步。
他看向巨剑的时候,目光下移,他要看清楚巨剑穿透石像的裂痕。
他希望是父亲奥丁的手笔。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他们一直站在石像直直的大腿上。
洛基毛骨悚然。
他一把抓住了哥哥的手,大喊:“快跑……”
石像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巨剑拔石而起,瞬间破开了穹顶。
托尔和洛基被骤然爆发的气浪掀飞出去。
石像心口冲出万道赤金刺眼的异光,如恒星撞出,石像整体被粉碎、熔化,空间里充满了有光、无形、飘渺的神秘光流。
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所有的一切都朝巨剑打通的缺口向上喷发出去。
托尔和洛基像两条小鱼一样被卷了上去,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他们狠狠撞到了一片果冻一样柔软透明的空间上,滚了几圈,然后被光流甩到一个平面上。
托尔昏头昏脑坐起来,拉起洛基,这空间整体灰色,广袤无边,渊面如镜。
这时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尖前面,趴了一个男人。
洛基精神十分紧张,心脏很不好受,他躬着腰,用拳头抵着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气。
托尔还在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刚才摔那几下,差点把他这只手腕扭断了。
“托尔,这是哪里……”
他推了托尔一把,托尔侧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看前面,脸色有些古怪。
洛基一抬头,地上趴的那个男人也抬起头来,他长了一张成熟深邃的面孔,被人打得砸进地里,很狼狈,灰头土脸,胡子拉渣,神态沧桑,眼睛里满是杀气。
洛基吓了一跳,忽然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托尔的脸!
这个男人,是不知道多少千年后的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