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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有灵 ...

  •   裴温好做梦了。她梦到自己还是一株没长大的夏枯草,长在一处佛斋的台阶缝隙里,风一吹来,它就随风摇晃两下;下雨了,她便往那缝隙里一缩。佛斋常年无人祭扫,很少能听见人声,杂草有人大腿高,日晒风吹,荒凉偏僻,她就在这里迷迷糊糊有了灵。

      记忆的最初,她还是一粒种子,被人从株干上摘下来,那人攒了一小堆的夏枯草种子,却犹豫着不肯种下。

      那是一双骨相姣好的手,有常年劳作的茧子和陈年疤痕,裴温好听见那人时常自言自语,又时常叹息。

      “连日阴雨,土壤板结,这草虽然生命力强,却是耐旱怕涝,怕是种不好。”

      她迟迟没有种下,直到来年春雨,那人才把种子撒在院里各个角落。

      又生长了不少日子,裴温好看得更加清楚,那人总是半夜披着衣裳出来,同她们说话闲聊,裴温好听着她开始咳嗽、咳血,最后再也出不了屋子。

      裴温好觉得人类的命很脆弱,她记忆里的同类都是死了又生,没水没光就去死一回,等水和光来了,生命又回来了。

      但人类不同,裴温好觉得她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死了,只是施了不知名的咒术,一再拖延她入土为安的日子,而她也在配合,顽强挣扎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她种夏枯草,也种蒲公英,这些最寻常的药材有消肿化瘀的功效,只是太过微弱,撑不起她的病体。

      裴温好在与同伴玩闹嬉笑中长大,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幼年播种她的女人,她好像是个妃子,姓裴。

      “那么我也姓裴好了。”裴温好想,于是她便有了姓。

      时光匆匆十载过去,裴温好不仅没有老死,还每年坚持发芽、坚持不长种子,灵力越来越强,只是本体微末,努力了很久都没有化形。

      那一年的夏天,下了一场连续七天的倾盆大雨。佛斋后面是宫里的排水渠,春天宫里刚建了花坛,挖出来的淤泥堆在了排水渠里,夏天的大雨一来,水就被冲了出来。

      根茎被水泡着,泡了三天才听见有人来修排水渠。那天是雾蒙蒙的,潮湿的水汽伴随着佛斋里腐烂的枯木气息,氤氲在浑浊泥泞的地表。

      就这样无处下脚的一座佛斋,在荒废多年、最是污遭时,突然被一双手推开了门。

      裴温好被打得七零八落,蜷缩着叶子抱头缩在台阶的缝隙下,隔着看不清人脸的雨雾,迷迷糊糊感知到有人来了。

      她用力睁大眼睛去看,那人穿着明黄色的衣袍,一手执伞,一手摘下头上的发冠。齐腰的长发倾泄而下,几缕跑到了前面,顺着飘进伞里的雨丝,丝丝缕缕缠绕在她脸上。

      裴温好看得更清楚了,那人低着眉眼,却没去看脚下的泥土,她穿着金线厚底的靴子,一边踩入污泥,一边解开领口的盘龙扣。

      她顺着小院的白石子路走到裴温好身边,路上已经脱去身上的外袍,露出里面纯白色的衣裳。裴温好这才看清那人的面容,五官浓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寡淡,而当她正对你时,好像一块静谧的琥珀,沉淀着经年历久的故事,你欣赏她浓郁而高雅的颜色,着迷于她光洁弧亮的外形,再向里,却只剩混沌一片,再也看不清。

      长发从裴温好上方飘过,撩走一抹水汽。裴温好觉得自己快被水泡晕了,只是她长在这里,不自觉从心里给自己担了看家护院的责任,外人闯入她的地盘,她不看着人离开便不安心。

      过了不知多久那人才出来,她出门时已穿戴整齐,执伞的手很稳,表情也平静,好似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就在裴温好以为她终于要离开,自己也终于可以耷拉叶子躺地时,头上噼里啪啦砸落的雨滴停了。

      四周雨声还在响,裴温好再次去看,那人正收回漫不经心地一瞥,又将伞向下移了移,彻底遮住她。

      沙沙……

      那人陪她站到了雨停,门外响起了一波又一波巡逻侍卫的呼喊,天色已至深夜,裴温好觉得那些人是在找她,但她恍若未绝,伞也忘了收起来,只保持着一个不变的动作,背对佛像,静静看着远方。

      裴温好那时候还小,不能看透那人眼中的压抑的悲痛,也不懂她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涌动,能看见的只有惊艳的皮囊,能记得的也只有她为自己打伞的小事,这一眼惊鸿与一伞恩情,就是她的全世界。

      又是杂乱纷繁的记忆,破碎而不成连,裴温好在记忆河流中漂浮了许久,才头痛欲裂地醒过来。

      醒过来的第一刻,她没有睁眼。

      她终于回忆起梦中播种她的女人的样貌,竟然与司珏有三分相似。她太笨拙了,偷懒爱玩,不好好修炼,连早年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司珏去发冠、着孝服,她早该想到那人与司珏的关系。如果她早一点知道佛斋里死的是司珏的母亲,是不是就能问清楚当年发生的事情,问清楚司珏为她撑伞那一晚到底在想什么?

      “你醒了?”

      裴温好的思绪被打断,她睁开眼,与花无此对视。

      花无此显然是早早等着的,他手里还有一排泛着寒光的银针,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她。

      前世她没见过花无此,不了解此人,怀着对陌生人畏惧的本能,她防备般投去警告的一眼。

      花无此道:“我对你体内的心虫感兴趣,你把它给我研究吧。”

      “我为什么要给你,”裴温好立刻开口回怼,“你休想打我心虫的主意。”

      她眼角眉梢染了怒气,单手撑着床沿就坐了起来。她与人类相处许久,从来没见过人类这种无理的要求,简直和他们精怪一样傻,喜欢什么就开口要,丝毫不害臊。

      裴·做人许久·温·会害臊·好补充道:“你无礼。”

      花无此眨眼,异常郑重又认真道:“你可以提任何条件,我只想要你的心虫。”

      “你白日做梦,”裴温好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不是司珏身边的神医吗,什么时候神医都听不懂人话了,还是你要做个匪徒,强取豪夺?”

      裴温好瞅他手上的银针,冷笑道:“怎么,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你要守在我身边,趁我昏迷下毒手?司珏缺你药了吗,短你银子了吗,你休想!”

      “我没想害你,我是在给你医治……你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我看你快醒了才守着的,”花无此有点急了,“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心虫。”

      裴温好见这人傻里傻气的,还在张口要她的宝贝,提起一边的枕头用力砸过去:“闭嘴,你给我出去!”

      花无此没躲开,老老实实挨了一下,枕头是填充的荞麦,很实在,他被砸中了鼻子,眼冒里顿时泪光。

      花无此被吓到了,委屈道:“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司珏殿下的朋友,会愿意帮她的。”

      “谁是司珏……”裴温好停下,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眨掉眼角的泪珠,花无此不敢再提要虫的事,还站远了一些,捂着鼻子干巴巴道:“殿下中毒了,你体内的心虫可以解毒。”

      “而且,你身上的蛊味特别浓,你以身养蛊,过不了几年就死了,”花无此想了想,又锲而不舍道,“你死的时候能把心虫给我吗?”

      裴温好不气了,她掀开被子坐到床边,好整以暇道:“不能。”

      花无此呆住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司珏殿下的毒在体内的时间越长越折磨人,到最后虽然外表与常人无异,却是要时时刻刻经受烈火焚烧的焚身之痛。

      他心里越想越难过,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身为神医却不能救,他无颜再见司珏的师父,还不如在司珏毒入内脏六腑后就上吊自尽……

      就在花无此已经预想到他前世的死法时,裴温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笑盈盈的,似乎看够了花无此神奇的表情变幻,幽幽道:

      “你怎知我以心头血饲养的蛊虫,不是心虫?”

      说到这里,花无此迅速回神,反驳道:“以身饲蛊是为了向蛊虫索取力量,心虫本就生养在体内,以身饲养蛊虫会加剧体内气血的亏损,而以心头血饲养心虫那更是找死。心虫会自己长大,用心头血只能加速它的生长,却极度损伤人体,至多一月便会精血耗尽而亡。”

      不愧是神医,对毒术蛊虫的也颇有研究,裴温好点头,很是赞同他的观点:“对呀。”

      花无此不解:“什么对呀?”

      “心虫一个月后就能长大,直接就能给司珏用。”裴温好道,“你要取走我的心虫,不就是打算把它养大吗?”

      花无此又愣住了:“但也不用心头血……”

      裴温好低头看自己的脚,莞尔一笑道:“你养不如我养快,就算司珏等得起,我也不想她继续疼。就下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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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传来饭菜的香味,司珏披着夜色回来,落了深秋一身的霜,宛若裁了一块流水的月光。

      “殿下?”裴温好丢下碗筷,跑到司珏面前。

      “嗯。”司珏把脱下的外袍从架子上拿下,递给门口侍立的仆人。

      “什么味道,”裴温好搬起司珏的胳膊,让她绕了一圈,“你身上有血腥味。”

      司珏有些无言,她只是走过了有血迹的地面,也在前堂换下了靴子,身上连半点血迹都无,只有外袍沾了点血腥味……裴温好这是狗鼻子吗?

      “不是我的血,”司珏按住乱动的人,幽深的视线看住眼前的人,“倒是你,花老说你恢复得不错,你自己可有觉得不适?”

      裴温好摇头笑道:“我挺好的,吃得也多。就是等了你一天,有些无聊。你是去清剿肉林窟了吗?我们还没到目的地,那屠宰场是不是肉林窟?和肉林窟有什么关系?”

      “我慢慢同你讲吧。”司珏让她坐下,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用剪刀剪去一截灯芯,烛光登时亮了一些。

      “那屠宰场只是肉林窟的掩护,”司珏挑了个最要紧的说,“县城的县令也知道屠宰场的存在。”

      司珏捋了下思路,有条不紊地解释道:“太/祖年间有场大旱,死了很多人,饿殍遍野,南方的灾民举家去往京城,可是京城容不下那么多人,太/祖就把京城之外的一处偏僻之地划为县城,用来安置灾民。以后的皇帝都这样做,久而久之,那里就变成了灾民聚集之地。”

      “啊?”裴温好想起屠宰场的画面,心有余悸道,“那岂不是换了个地方圈禁,朝廷还是不管他们。”

      “确实如此,”司珏头疼道,“去年南方水灾,一小波灾民北上,被安置在县城,你看见的女人和小孩都是灾民。”

      “这都没人管吗!?”裴温好怒了。

      “那屠宰场一早便有,而且都是你情我愿,县令即便是知道它的存在也无可奈何。”

      裴温好冷哼一声道:“那你的父皇、大皁的大臣们,没有一个人想着救济灾民?即便是三日一施粥,慢慢把人饿死,也不会让人绝望到卖肉的地步!”

      “我……”司珏心累地闭了下眼,声音不复以往的平静,“大皁看似繁荣,实则国库空虚,只能勉强应付开支,县城里积累的灾民人数过万,加上情况复杂,早年的灾民安了家,心里仇视朝廷不管他们死活,一旦施粥不仅救不了新来的灾民,还会引发暴动……”

      说到最后,司珏却越发觉得喉咙干涩。

      “是我们的疏忽,”司珏放弃那些冠冕堂皇的解释,握手成拳,低哑道,“上面的说辞都是借口,那么多无辜枉死的灾民,都是因为我们的疏忽。”

      “你又掐自己,”裴温好连忙掰开她手指,心疼道,“我心疼她们,也心疼你,咱们一起救她们就是了,你没有朝廷职务,已经尽力了,不要太自责。”

      司珏垂着眼,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手上的力气却松了。

      “肉林窟里,”司珏道,“没有生吃活人。”

      司珏抬头,眼里挣扎着浓浓的不忍,直到眼圈发红,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大悲大怒都会让她失声,她哽咽住喉咙,用力清空眼前的水汽,拿起笔墨写给裴温好看。

      裴温好自觉给她磨墨,司珏沾了墨水,提起的毛笔迟迟落不下。

      墨水滴落,泅开了一块墨迹,司珏按住颤抖的手腕,写下调查到的真相。

      肉林窟乃是以新生婴儿为食,司珏带人清剿之时,还有三十九位尚在妊娠期的女子……

      其中惨状,不逊于屠宰场。

      裴温好胃里一阵翻腾,跑去院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17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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