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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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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盗梦空间》吗?”
说这话的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一个金属铭牌:
清梦师:周盛歌。
一个医生,叫这么浪漫主义的名字,着实有些突兀。
他的语气、神情都不带有什么感情,公事公办的模样。
两人中间隔着一方原木色办公桌,桌上的玻璃水杯袅袅地冒着热气。她原本怔怔地盯着杯子发呆,听见他问话,才回过神。
“嗯。”
“我们的职业,和莱昂纳多饰演的筑梦师差不多。不过更简单,我们用催眠的方式,清理掉你的梦境。”
她顿了顿,不太确定地问:“清理?”
“对。有的人一生为梦境所困,我们可以‘清理’梦,让他们睡个好觉。”
如同清扫屋子,不留一丝灰尘。
她垂着首,默不作声,半晌,终于做出决定。
“我一直梦见一个人,我不想再梦见他,可以吗?”她一字一句地说。
此时,男人才微微露出笑容:“可以。”
他的这个笑容,像是说明他洞悉了什么。她不敢再直面他,怕心事被窥穿。
原本,同事得知她夜里难以睡好,以致影响工作,便向她推荐这间诊所。
清梦师?听起来就像某种江湖骗子。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来,然而男人神秘莫测的样子,却叫人无由地信任。
她和他约定好时间后,匆匆起身告辞。
开门时,一个女人同时准备进门。擦肩而过时,尹姿看了她一眼。
像是同样惶惑,睡眠不佳。
尹姿不禁在猜,她想清理掉的梦境是什么呢?反复不断的噩梦,还是逝去的爱人?
尹姿走出“清梦诊所”,这个地方地处偏僻,绿树环绕掩映,很少有人来,减少了打扰。
忽然,一阵悲伤涌上,像当年那个深夜。
手挡在眉上,在刺目的阳光下,无声而狼狈地哭。
这是沈远走后的第四年。
整座城市都空了大半。
***
尹姿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又砸又骂的声响,她以为自己习惯了,却再难以忍受下去。
每个星期,父母都要像例行公事似的大吵一架,母亲怪父亲没本事,父亲骂母亲不会持家,一路从工作吵到她学习,再一起骂她学习不上进,考试成绩又退步了云云。
母亲的大手大脚,父亲的荒废颓唐,都是他们互相攻讦的理由。
尹姿想,他们既然如此合不来,为什么不离婚呢?继续纠缠下去,让彼此深陷入痛苦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后来大了的尹姿总算想通,他们只有在与对方歇斯底里的争吵中,宣泄压力、不满,才能维持生活。
如果有一天,他们吵不动了,没心思吵了,就该离了。
可那时的尹姿,敏感而又脆弱,最大的悲哀就是,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对父母。
笔在草稿纸上画了无数条杂乱无章的线条,像鬼画符。她猛地盖上笔,抄起书包,冲出房间。
对垒的双方忽然停下,硝烟暂熄,齐齐地看着她。
他们眼中似乎闪烁着某种不安,或者某种期待。
她无视他们,绕过一地狼藉,换了鞋,拉开大门。
母亲都吼破了音:“想离家出走?好啊,翅膀没硬就想飞,你走了就别回来!早知道你跟你爸一样没出息,我当年就不该生你!”
她难以想象,一贯闷不吭声的女儿,竟会如此大胆。
这句话,成为攻破她最后一点犹豫的尖茅。
尹姿咬着下唇,头也不回。
门关上,挡住另一边的汹涌的声浪。
尹姿终于践行脑中演练了无数遍的离家出走,她却发现,她无处可去。
她只想离家远一点,离那些纷扰远一点。
深夜十一点半,她坐在学校附近一家银行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放空脑子。
秋风扫落叶,除却远处隐隐约约的鸣笛声,仅剩沙沙作响的落叶声。
她书包里没有食物、衣服,翻来翻去,也就几本书。她借着投来的昏昧的路灯光,轻声记着单词。
abandon,abandon,遗弃;adopt,adopt,领养……
其实,她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继而被现在的父母领养的吧。
尹姿悲从中来,一直压抑的泪意,终于倾泻而出。
后来,银行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老板,担心她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的不安全,便上前劝说,让她早点回家。
尹姿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对他的好意充耳不闻。
她像一只缩在壳里的龟,屏蔽外界的一切,冷漠且坚硬。
老板只能报警。
尹姿听见他报警了,却固执地不肯挪动半分。
她内心渴望关心,渴望爱,即便来自陌生人,也是温暖。
那是她第一次见沈远,他朝她伸出的那只手,把她从地上拉起,也把她从空落落的孤寂中拉了出来。
***
整间派出所只余他们两个人。灯光明晃晃的。
尹姿坐在长椅上,抱着书包,看着光洁的地面出神。
地面倒映的一个身影,正在逐渐靠近她。她受惊似的,倏地抬头。
沈远从饮水机接了杯热水,递给她,又见她穿得少,便脱了外套,给她披上。
外套上的陌生男人的气息缠绕上来,惹得她有些局促,小声说着“谢谢”。
沈远坐在她旁边,问她:“叫什么名字?”
见尹姿略有不安,他便笑笑:“轻松点,只是聊天,不是盘问嫌疑犯。”
“尹姿。”
“学生?初中高中?”
“高二。”
“那应该在家好好学习啊,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不等她回答,他又问:“和家里人吵架了?”
一下被猜中,尹姿像被人揭了厚刘海,露出丑陋的额头,闷着不说话。
沈远说:“你家人电话号码多少?我打给他们,让他们来接你。”
尹姿抬起头,红着眼眶,恳求地看着他:“不要。”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见到他们。
沈远也不再追问,撑着膝盖,陪着她。
“反正我今晚值夜……有手机吗?”尹姿摇头,沈远掏出手机,放在桌上,“等你想通了,就打个电话给他们。没密码,随便用。”
尹姿咬着下唇,点头。
第二天清早,警察来上班,看他们在长椅上熟睡。
女孩歪着身,头枕在书包上,男人伸着腿,头向后仰。明明隔得远,却像在相依。
他们推醒沈远,无声问着:怎么回事?
沈远眯瞪了会儿,把他们带到一边,解释道:“昨晚有人报警,说她一个小姑娘,不愿意回家,又怕出事。我就把她带回派出所了。”
说完,他想起什么:“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啊,怎么了?”
沈远一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人家还得上学。”
沈远忙跑回去,发现尹姿已经醒了,眼神茫然无措。
周围都是眼生的警察,唯一认识的沈远人又不在,连外套掉在地上了,她也没顾得上捡。
沈远走过去,捞起衣服,“我送你去学校,走吧。”
他瞥了眼桌子。手机原封不动地待在那儿,冰冷安静。
沈远无声地叹口气。
他忘记换掉警服了,一路送她去学校,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沈远送她到学校门口,说:“好好学习,和父母没有过不去的坎,会没事的。以后就算吵架,也不要半夜出来,非常不安全,不是每次都会有好心人的。”
一个大男人的,怎么也如此絮叨。尹姿腹诽。
全程,尹姿一言不发。
沈远一肚子废话,看她那样,也说不出了。觉得,他的话就像一阵风,从她左耳吹去,右耳吹出。
你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他讲再多,她不听,也是白搭。对陌生人,他仁至义尽了。
他走后,同学问她是不是犯了事,怎么是警察送她来。
尹姿摇摇头,不肯多说。
那天,父母来学校寻她,没打也没骂她,见她好好的,留下一件校服外套和她落在家里的作业,就走了。
就如沈远说的,她的离家出走翻页,父母再不当着她的面吵架。
只是,亲人的心远了,就很难再靠拢。
***
再次见到他,是学校出了事。
高二年级的体育生在校外聚众打架斗殴,有人乘着事没闹大,报了警。没一会儿,警车就来了。
一辆警车驶入学校,校门大关,任何校内学生不准出去。
恰值下课,同学硬拉着尹姿去校门口看热闹,尹姿胆小,同学好说歹说,她才答应。
后来,尹姿回想起那天,她庆幸着,还好去了。浪注定拍上岸,她注定要遇见他。
校外停着几辆警车,几个穿警服的警察围着一群学生,具体说了什么,他们听不清。
看热闹的学生很多,同学拉着她,拼命往前挤。
警察在门口守着,以防学生外溜。天黑,沈远在其中,本不显眼,但尹姿一眼就看见他了。
他手背在身后,身形笔挺,不远处的闪烁着的警灯照得他侧脸一明一亮,有些迷糊,又变得更为真实。
尹姿莫名觉得亲切。
她悄悄地拽着同学,向他靠近。
同学不明所以,跟着她挪。忽然,上课铃响,学生们一哄而散。
尹姿模糊地记得,当她转身跑走时,沈远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她以为是她的错觉。
母亲听了流言,一时想多,老大不放心地叮嘱她:“最近不太平,你要注意点安全。”
无由的,尹姿想到了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