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初》浮石不语

1、第一章

　　初三是被卖进宫里的，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历，只知道自己是初三那天被生下来的。

　　这是一开始的人牙子告诉她的。

　　她最初的记忆就是被一个人牙子粗鲁地牵着，然后人牙子从一个打扮得中规中矩的人手里拿了些钱，走了。

　　当时初三看着人牙子掂着钱走掉的背影，心里还有点难过。

　　但这种难过很快就被新主人家的规矩冲散了。

　　主人家讲究，也是官宦人家，当家的是个举人老爷，姓柳，任了个小知县，膝下有二子二女。

　　虽说是在小地方，可柳老爷对家中子女规矩的教导还是极为看中的，他专程请了个从前在宫里某位娘娘身边当差的宫女，现在在本地名气甚大的教导嬷嬷来教两个女儿规矩。

　　而初三，就是被买来当作以后的陪嫁丫鬟，从小跟在二小姐身边的。按道理说，跟了新主人家，这名字是要新主子给重新起，但二小姐觉得初三叫初三就很好，因此就没给她重新起名。

　　这样一来，初三的日子也算是安稳下来了。

　　可能也是从小伙食吃得不怎么好，又加上一直被倒腾来倒腾去，她在同期一起被买来的丫鬟中，看上去是最小的，但也是模样最为周正的。

　　二小姐比她年长几岁，叫柳媛，看上去清清冷冷，安安静静的。说起来，小不点儿的初三被安排去照顾二小姐时，实在有点小了，二小姐本身并不怎么娇气，知书达礼的，看她岁数小，身子也小，有时候私下里反倒照顾起她来了。

　　教导嬷嬷很凶，对小姐们还客气些，但对贴身伺候主子的这些丫鬟，那鼻子跟眼睛，能冲天上去，就算她坐在那，跟初三差不多高，大部分时候初三也只能看得到她的鼻孔。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这要是在冬天，那鼻孔里指定得冲出两条气势汹汹的白气。

　　练了几天后，小初三就觉得，这官老爷家的小姐也太惨了，每天要学的规矩多得要命，一点自由也没有。但规矩这东西，主子学，那主子身边贴身服侍的必须得学，而且还得学得不比主子差。

　　二小姐虽说比她大了四岁，也不过才十岁，就已经很懂得体恤人了。这天初三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晚间时候，柳媛找了药出来，替她抹药。

　　“我们小初三这膝盖青的哟。”柳媛一边用手轻柔地给她抹着，一边有点心疼地喃喃。

　　“大姐那边的小环看着就比你皮实，天天上一样的功课，人家就一直活蹦乱跳的，你呢，还得我这小姐来伺候你。”柳媛调笑道。

　　药膏抹上之后很是清凉，初三本来已经困得不行了，在这种刺激下反倒是清醒了些。“二小姐是嫌弃初三了吗？”她心里稍微有点难过，虽然才刚来几个月，但她一直觉得，二小姐是个好主子，如果二小姐嫌弃她了的话，她想，她是可以去柴火房当小丫头的。

　　柳媛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失落的小模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随后便叹了口气，说道：“傻丫头，我要是嫌弃你，我能巴巴地在这给你涂药？早就轰你走了。”

　　那语气，也颇有些小大人的无奈。

　　初三抿抿嘴，小腮帮子鼓鼓的“哦”了一声，之前那不安的感觉一扫而光。

　　柳媛替她揉开了药，帮她把衣服放下来，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初三脑袋两边扎起来的小丸子跟着颤了颤，柳媛又忍不住抓住一边一个揉了揉，才说道：“好了，睡觉吧，明早还得早起呢。”

　　初三一想到明天还得面对嬷嬷那张无情的脸，心里就有些发怵，瘪着个小嘴说道：“那小姐晚上有事就叫我。”然后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往外间值夜的榻边走去了。

　　柳媛无奈地笑了笑，小不点晚上睡觉沉得要死，跟猪似的推都推不醒，还叫她？可算了吧。

　　她看着躺倒榻上没多久便不动弹了的初三，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药瓶，才去内室歇息了。

　　世上的主仆相处模式甚多，但也多有尊卑之分，而柳媛却一直拿初三当自己的小妹妹看待，初三性格乖巧，长得又讨喜，很难不让人有爱护的心。

　　柳媛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的两个哥哥，大哥风流，二哥死板，父亲时常为这两个性格相差甚远的儿子头疼，而柳媛的大姐则是当地知书达礼的小姐典范之一，行事庄重，礼数周全，可也未免无趣了些。因此到了柳媛这个最小的女儿身上，柳老爷柳夫人就对她更上心了，期盼着对这个小女儿的教导不要再过于死板严厉，也不要放纵溺爱。

　　到了十来岁的年纪，柳媛看上去灵动不失庄重，温和不失礼数，总之，这也是柳家老爷跟夫人下了功夫的。

　　柳老爷跟夫人生怕她跟哥哥姐姐学歪了，平日里并不总让她跟他们玩，因此柳家几个兄弟姐妹并不太亲近。小初三的到来，倒是让柳媛找到了情感依托的地方。

　　嬷嬷被柳老爷用重金请来在府上好吃好喝供了两三年，在这期间初三没少挨过训，但规矩却是被教的极好，就这样，初三变成了一个优秀的丫鬟，而二小姐，则变成了出色的官家小姐。

　　是夜，柳媛的汀水阁里月色如水，四周静悄悄的，几个下人已经去歇息了，主屋里只留下初三这个贴身的丫头。

　　这汀水阁是在柳媛十二岁左右，学完了嬷嬷教导的规矩后搬过来的，位置比较僻静，平时也没有几个人来，柳媛平日里早中晚请完安后就回来窝着，并不怎么出去。

　　院子里除了初三这个贴身丫头，柳夫人还另外派了几个丫头来照顾柳媛的日常起居。

　　“二小姐，该睡了，都快三更天了。”初三站床边，催促还在借着灯光翻书的二小姐睡觉。

　　前些日子，二小姐领着她傍晚在花园散步时，捡了本书，当时她就随手翻了翻书皮，认出第一页上面有他那风流的大哥题的字。她好奇风流成性的大哥会看什么书，就先把这本书瞒了下来。

　　谁知二小姐回房翻书看了没几页，便涨红了脸，当着初三的面气呼呼地将书给扔了出去。

　　“不准捡。”二小姐眼角余光看到初三要去捡那本书时，大声阻止了她。

　　可那本书在地上散乱着，露出了其中完整的一面，初三看到上面画了两个光裸的女子，缠抱在一块，旁边还写了好些字。

　　二小姐自己跑过来，把那本书收好，初三很有分寸地收回目光，只看脚下三寸之地。

　　不该看的不要看，看了也当没看。不该说的也不要说。二小姐这样叮嘱初三，初三最听她的话，也谨守着这一原则。

　　本来二小姐还有两年左右就及笄了，柳夫人抓紧她的女工，争取精益求精，因此二小姐白日里读书时间并不多，之前偶尔夜间会翻翻书，也都是些关于纲常伦理之类的书籍。

　　最近倒是又着了魔，点灯熬夜看起书来了，而且看的也正是前段时间捡到的那本书。

　　上次摔书之后，初三有好几次看到二小姐拿着那本书，面上显出纠结为难之色。

　　后来再看到的就是陷入书中无法自拔的二小姐。

　　初三不认字，但画是识得的，之前瞥的那一眼总让她觉得，这本书不是什么正经书，再加上那书又是大少爷的，因此她更觉得，那书上都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因为大少爷就不是个让人觉得舒服的好人，她每次跟二小姐碰到大少爷的时候，大少爷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自在。

　　“好了，你别催了，我看完这页就睡。”二小姐头也不抬地回道。

　　初三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出劝阻的话来，她是奴仆，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要做的事，还轮不到她这当下人的来嘱咐。

　　在勤奋加夜班的情况下，二小姐很快把那本书翻完了，然后初三就看到二小姐老是发呆，总是怔怔地望着某处出神，那神还不知道跑哪去了。

　　“初三，你说……”

　　初三望着说话只说半截的二小姐：“说什么呀二小姐？”

　　“没什么，你还小，不懂。”

　　“哦。”初三从兜里掏出块麦芽糖，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幸福地眯起了眼睛。这糖是二小姐赏下来的，她喜欢随身揣几块，想吃的时候就偷偷塞一块。

　　二小姐被初三眯着眼睛幸福的神情吸引了目光，不由得问道：“好吃吗？”

　　初三含糊答道：“好吃，奴婢跟着二小姐之前，极少能吃到糖，更别说这么好吃的糖了。”

　　二小姐看着她稚嫩的小脸，轻笑了声，伸手从她小布兜里摸了块出来，塞进嘴里。

　　“是挺好吃的。”她学着初三眯眯眼睛，眉眼弯弯，一扫刚才落寞的神情，待看到初三稍微有些肉痛的表情时，又打趣，“好啦，回头还给你，吃块糖看把你小气的……”

　　时间飞逝，二小姐女工进步得飞快，可以说女子出嫁前必修的几样手艺，她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平日里闲暇时间也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