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志+++东泽》锦屏公子

1、命定

　　从我出生起，我便注定要成为东泽的小君。
　　东泽是大昭朝七个诸侯国中最富庶的，良田万顷，水网纵横，是整个大昭的粮仓。而我的父亲景端，是东泽的辅君，权倾朝野。君上姬无翳年幼，由辅君辅佐。天下人都说，东泽很快就要不姓姬，改姓景了。
　　事实的确如此。
　　父亲老谋深算，早早布下了这精妙的局。而这棋局的最后一着，便是我。
　　我是辅君唯一的嫡女——景和，天资颖慧，容貌昳丽。要想巩固景家的势力，有什么比让未来储君有着一半景家血统更好的办法呢？所以，才有了我。我从生下来起就注定是要成为东泽的小君的，换言之，我就是为了成为东泽小君才出生的。
　　惠公五年初春，元月廿二，辅君景端之女景和，嫁与君上姬无翳，举国欢庆。
　　大婚当日，我并无特殊感触。站在高高的奉明台上向下望去，乌泱泱的人群，齐齐朝我跪拜，好似一只只蝼蚁。而我，顶着凤冠，望向远方。日光喷薄而出，金光万道，恰如我的无量人生，令我目眩神迷。
　　我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弧浅浅的笑。
　　一旁身着华服的姬无翳似乎也笑了，饶有兴趣地问我：“怎么？小君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万人景仰的感觉？”
　　我偏头，望进了一双幽深的眸子，好似冰窟。姬无翳虽嘴角噙着笑意，但目光冷冽，那张俊秀的面庞令人胆寒。我心里一顿，多年来在父亲身边的历练，已让我如一只觅食的赤狐般嗅觉敏锐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君上说笑了，”我连忙请罪，漾出一脸乖顺的笑，眼底水光盈盈，似只纯洁的羊羔，“妾不敢，是妾逾矩了。妾只是觉得，这些人好端端低着头作甚，都没法儿像妾一样欣赏君上的丰神俊朗了。顺带着……也浪费了妾晨起三个时辰的梳妆。”
　　三分痴傻七分娇嗔，我轻眨一下眼睛，眼波微微流转着，攒出一脸甜笑。世人皆道我生得一副好颜色，娇媚秀丽如三月灼灼桃花，从前我总不以为意，此刻只希望他们所言不虚的好。
　　姬无翳一怔，似乎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可几乎只在片刻，他迅速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目光平静，神色如常，面庞上的微笑滴水不漏：“小君甚是有趣。”语言简洁，暗藏锋芒，像在敲打我。
　　我略略欠身致意，飞快地抬头瞧了他一眼，佯装羞涩，偏过头去，咬住唇浅笑，俨然一副含羞带怯的女儿家情态，欲笑还颦，可心里已紧锣密鼓地思量起来。
　　大婚才第一日，姬无翳已对我有所防范，今后的日子，怕是更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奉明台上，互相试探，硝烟四起；奉明台下，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这才是序幕。
　　是夜，君上姬无翳宿于扶芳轩，由淑玉夫人侍奉，留小君独坐一夜。
　　长安殿内，月色如水，凉风拂过纱幔，挑逗红烛跃跃，烛影摇曳着美丽而寂寞的影。我用发凉的指尖一下一下抚过正红色喜服上的刺绣——一只用金丝细细钩绣出的凤凰，正展翅飞翔，引吭高歌，华美的羽翼恣意舒展，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很美。
　　我忍不住落泪。
　　夜来风更紧，初春的风似细刃，我瑟瑟发抖，怕是要染上风寒。
　　“小君……”掌事姑姑茯苓试图委婉地劝慰我，她与我早逝的娘亲是旧相识。
　　我并不想领情。
　　“红鸾，关窗。我冷。”我倦倦地说，兀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拔下云鬓上熠熠闪光的凤钗，繁复华丽的装饰硌得我手心隐隐作痛。我，真是困在了一尊金笼子里。
　　可悲可笑。
　　红鸾关上窗子后，随即走到我身后侍奉。
　　高髻一拆，黑发便如瀑般泻下，若绸缎般覆在肩背上，隐隐闪着珠光。
　　“小君，您真美。”红鸾用桃木梳子细细梳顺我的长发，铜镜里，她天真的眼睛里满是羡艳的神色。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罢了，正是憨傻，可怜陪我入了深宫。
　　我忍不住叹息。
　　“天喜，把去年花朝节时东南司珍府贡奉的十二花钗拿来。”我吩咐道。
　　“喏。”
　　天喜自幼伴我长大，行事端庄稳重，待我如亲姊，我对她很是信赖。红鸾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女，性情纯良，视我为再生父母，忠心耿耿。茯苓姑姑曾受我母亲恩惠，我虽不明其中隐情，但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她对我慈母般的体贴与关怀。
　　望着她们三人为我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一点点沁出温暖。宫闱深深，幸而有三位贴心体己的。
　　“小君，”天喜端来木匣，清秀的眉目微蹙着，“这十二花钗似是少了一支。”
　　我扬了扬眉，浅笑着揶揄天喜小家子气，连只花钗都挂心，接过木匣，用指尖一一滑过花钗清点着，触感冰凉：“少了那支桃花钗子。”
　　心里有些难受，偏偏少的是那支桃花，大约这就是天意吧。
　　我与他……无缘，与那年桃树下的誓言，亦无缘。
　　红鸾心思细腻，似是有所觉察：“小君莫要不悦，明日婢子便请东南司珍府再送一套更精致的来。”
　　“算啦，我刚登上后位，行事不宜招摇。”我微笑着婉拒。更何况，我向来不喜裙啊钗啊什么的，我只是喜桃花，喜……那桃树下的翩翩少年。
　　“这花钗送你们了，”我合上木匣，扶额思索着，“在捡些挑剩下的，赐给其他宫人。”其他那些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宫人，是得先关照下。
　　我揉揉太阳穴，吩咐下人侍奉我就寝。
　　卧在软塌上，我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冷夜无声，我轻叹一口气，景和啊景和，你莫要再怨了，这大抵就是命中注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