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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顾雨歇回房脱了沾满粘腻可乐渍的工作衫丢进洗衣机,连续一个月被卢正胡搅蛮缠的郁结一起发作了起来,一时气得不知该冲往哪发,只得洗个澡降降火。
他抹了把潮湿的镜子,看着里面清俊的脸,内心涌动一股压抑的情绪,尔后还是压了下来,克制自己不要出去跟卢正干架,毕竟这家伙对现在的芸芸来说极其微妙。
芸芸这块地一直在政府的征地规划中,顾雨歇的计划是扩展芸芸深处那片林木葳蕤的河边小树林建成达到规格的湿地一角,并利用花园里的古树名木,和农科所一起做一份“城市绿肺”的生态环保规划方案,借此保住芸芸和这一片田野。
可做成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此时因为蔡毅然和那棵木兰而从天而降的卢正,却像是为芸芸按下了暂停键。
顾雨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步步为营过,他与草木共生的这些年,不曾也不需要算计任何事。但现在他想要不动一草一木,为芸芸讨一个绝对理想化的结局。
然而结局和过程,只能选择一个忠于内心的规则。
不知为什么,卢正出现后,他们落入了一个彼此追逐的圈套里,赶也不是,留也不是,你进我退好像也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谁利用谁……”顾雨歇低着头喃喃自语,单手撑着淋浴间的瓷砖,拧开了花洒龙头。
“哗——”
浴室里的水汽很快氤氲开来,温水划过光滑精瘦的背脊,顾雨歇刚洗到一半,淋浴龙头的出水量忽然滴滴答答减弱了下来。
“?”顾雨歇按了按龙头,花洒“噗噗”挣扎了两下,很快停了水。
他顶着一头湿发,摸到台面上的手机,低头打开通讯录划着划着找到了园内的修理工“陆师傅”,按下去前,他发梢的一滴水落在了通讯录上下一个联系人的条目上,顾雨歇却没留意,直接把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顾雨歇撂下一句:“我浴室花洒龙头好像坏了,来修一下吧。”说完便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
顾雨歇在飘着水雾湿哒哒的淋浴间里刚套上外裤,一抬头,看到抱着工具箱站在浴室门口的卢正。
“……………”
卢正满脸写着“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工具箱负荆请罪来了。”
“你……”顾雨歇连忙胡乱抓了一件T恤,“你怎么来了?”
卢正剑眉一耸:“你不是让我来修花洒吗?”
顾雨歇扶额:“我找的是我们园里的修理工!”
“可你打给了我!”卢正翻出工具箱里的螺丝刀和扳手,挤进了淋浴房。
顾雨歇拎在手里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套上,卢正一进来,就显得淋浴间里特别拥挤。
卢正隔着潮湿的水汽盯着顾雨歇湿漉漉的额发和性感的眼唇,眼睛时不时往下瞟,偷偷咽了咽口水,说:“你……你不把衣服穿上就让师傅进来?”
顾雨歇递了个白眼给他,顺势套上大白T恤:“那是我这儿工作了十几年的师傅了,熟的跟亲人似的,都是男的讲究什么,谁知道进来的是你。”
卢正琢磨,怎么的我就不是个男的嘛?!
他低下头走到花洒前,拧开了龙头卡口。顾雨歇抱臂站在他身后,问:“想不到卢少爷还会修龙头。”
“不会。”
“恩?!”
话还没说完,花洒里的水柱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心电感应,很给卢少爷面子,碰都没怎么碰就不修自愈洒了个痛快。
“我操!”卢正丢下工具,本能地一个转身将顾雨歇护在怀里。
水压似乎比刚才还高了不少,淋浴间里的二人被淋了个彻底。卢正在兜头淋下的花洒水中间收了收臂弯,把顾雨歇抱得更紧了点。
热水很快又蒸腾出水汽,淋浴玻璃门渐渐模糊,里面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伸腿挪动,就这么面对面对视着,顾雨歇领口的水渍一路滑了下去,白T恤浸了水透明了起来,现出隐隐约约的身体轮廓。
刚才偷偷摸摸地瞟,这会儿卢正倒是正人君子起来,其实顾雨歇的身材和卢正比起来实在瘦弱,雪白的一块排骨而已,没什么看头,不过卢正这时却觉得水汽下的顾雨歇水灵灵的,白得发光,让人想贴着暖烘烘的热气再靠近一点。
顾雨歇没留意卢正歪到了外太空的心思,看着他淋成狗的脸,不知为什么弯起眼角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你!”卢正撑开肩膀把水挡住。
“你……”顾雨歇鬼使神差地抬手抹了抹卢正脸上的水珠,“你有时候也蛮傻的。”
卢正:“……”
第一次有一双男人的手掌贴在卢正脸颊上,温热的,甚至也很柔软,卢正只觉得血压飙升,令人窒息得有点上头。
许是顾雨歇看着他时那带笑的眼神含着水汽显得特别迷人,卢正竟然浑身一个激灵,往一侧动了动脸颊,像是要去凑顾雨歇的手掌,让他多摸一下。
卢正忽然意识到自己萌发了一些很奇怪也很危险的想法和反应,他硬挺着保持理智,微微躬身抱住顾雨歇一个转身出了淋浴房。
卢正一身湿哒哒地站在顾雨歇房间的客厅里,灰色长毛绒地毯很快被他踩出一团水渍。
房里忽然飞出来一团不明物体。
卢正手忙脚乱一把搂住,那团不明物体里的一只夹脚拖差点被塞进嘴里。
顾雨歇拍了怕手走出来:“T恤可能小了点,夹脚拖我穿了嫌大,你应该合适,先将就穿,衣服鞋子脱下来我给你洗了。”
卢正扯起嘴角笑了笑:“会给我洗衣服的只有我妈。”说着他扬起手臂换好衣服,把自己裹成个倒三角白粽子,并从湿透了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环顾四周想找个火,却发现顾雨歇的房间里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绿植,布置得十分热带雨林。
“你烟头都滴水了,还抽什么烟,我这儿都是会呼吸的活物。”顾雨歇没好气道。
卢正讪讪一笑,将弯了的烟头从唇边取下来:“得,看出来了,都是你的大兄弟二兄弟,就我不是东西,我老妈的确也烦我抽烟,你俩对我一以贯之的镇压态度又保持了一致……诶,不过你在屋里养韭菜是什么毛病?”
顾雨歇看了一眼自己屋里的那盆“韭菜”,咬紧牙根才把打他一顿的想法压下去。顾雨歇弯腰拾起卢正脱在地毯上的衣服,转身进了洗手间,声音混着水汽瓮声瓮气地传了出来:“这里都是朋友家被扔了的植物,有些当时看上去已经枯得一根枝都不剩了,可是地上枯萎,地下生根,拿回来晒晒太阳淋淋雨,过了一个冬,又活了,有些到现在都十多年了,一直好好的。”
“所以呢,”顾雨歇开完洗衣机走了回来,“植物啊花啊就是这样,你不管它,对它做了错误的养护,只要有阳光、水、土壤,它也会在一边自己汲取,自己生长,它们不会说话,但是懂得原谅。”
人间冷暖,世间万象,那些你以为麻木无知的人或物,其实都能感知的到。
卢正问:“能跟我说说春来吗?虽然……虽然六爷让我不要着急问你……但我就是想问问,芸芸里就你和六爷,从来不见春来的父母,是跟这有关吗?”
“他妈不在了,”顾雨歇拿起喷水壶边伺候长得一人高的茂密龟背和南天竹,边说,“他爸爸叫沈东海,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卢正轻轻一蹙眉:“好像前几年在哪个本地新闻里听过。”
“嗯,黄花岭埋尸那案子里的精神病犯人。”
卢正瞠目结舌:“……”
顾雨歇弯着腰在窗台边伺弄花草,窗外那场暴雨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小了,顾雨歇好一会儿没说话,卢正便认真看着他等着,从未像现在这样耐心地等过什么东西。
雨彻底停了,乌云散了开去,露出半个明晃晃的月亮,扑鼻的芬芳从楼下的花园里飘进房间,细细的木质百叶窗透出干净的夜,顾雨歇的侧脸被衬得更加白净。
“春来他爸就是那个精神病患者,他妈妈有腿疾,但奇迹的是春来没遗传到任何一样疾病,”顾雨歇靠在窗台边看着卢正说道,“但是同村的小朋友都看不起他,说他是傻子和瘸子生的次品,春来从小被他们在田间地头欺负。那一年,一个小胖子把春来的头按进田埂里的水坑,差点把他弄死,春来他爸正好看到了,发了疯地追着那小胖子上了村边那个叫黄花岭的土丘上,失手打死了他……警察把老沈带走了,也走了司法程序,但是最后只是收进了精神病院。小胖子一家人不依不饶地堵在春来家大吵大闹,只要她们娘俩出门,就有人跟在后面扔石头砸鸡蛋,还追着打过几次。有很长一段时间,春来妈妈和春来哪里也去不了,眼看就要断粮,是两个中国好邻居救了他们,其中一个就是春来嘴里常念叨的二胖,他才真的有轻微的智力缺陷,但他爸爸在市里银行工作,家里条件还不错,没人敢欺负他,他每天偷偷给春来家塞吃的才没让他们饿死,就算家里只剩俩橙子,他都会把最大的那个拿给春来,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卢正问:“那另一个邻居,是六爷?”
顾雨歇点点头,卢正也走到了窗台边,边听边望着雨后的花园和楼前的小路。
“六爷家和春来家藏酒的地窖是挖通的,每次春来家被人围着,他们就到六爷家躲起来。他妈知道这样下去春来这辈子都没办法抬起头做人,恐怕连这村子都出不去,于是……”顾雨歇沉了沉气,低低地继续道,“他妈妈把户口本、全部积蓄和领养协议连同春来都留给了六爷,然后把自己吊死在了那小胖子死的山头,算是给那家人偿了命。”
卢正屏住了呼吸,呆呆看着顾雨歇。
“所以命运是真的作弄人,”顾雨歇叹了口气,“六爷那时候在芸芸工作,把春来也带来照顾。那家人终于不闹了,可是春来再也不敢出门。别看这孩子还小,其实什么都懂,他知道他妈妈的死是为了他,他害怕面对这门外的任何人。”
“是应激性的逃避吗?”卢正道,“我不太懂,但听起来是很严重的心理问题,那天他一出门就哭得厉害,那种害怕我感觉得到。”
“可能是吧,反正他在园子里挺正常的,就是不肯出去,我和六爷这两年什么方法都试过了,骗过哄过都不行,他这样也上不了学,我跟六爷就轮流教他,”顾雨歇和卢正一起撑在窗台边看着窗外,轻声笑道,“我真不是没钱或者抠门不肯送他上学啊。”
顾雨歇语带轻松,像是在讲述一件早已时过境迁的事,可轻描淡写间的,却是一大把自己解决不了的燃眉之急。
卢正:“所以你不肯卖花园,除了上次跟我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春来?”
“是吧,我跟六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两年最怕的就是他生病,幸好,这孩子的身体还算皮实,平时也就感感冒发个烧,很快自己就好了,没让我们操心怎么带他去医院。”
卢正说:“他总在园子里,没有小朋友陪他玩,也没有社交,不会寂寞吗?”
顾雨歇笑笑:“可能会吧,大人也会像孩子一样发呆傻笑,那小孩子也是能像大人一样感受到寂寞的。这园子里每一朵花他都起了名字,都是他的朋友,可能花花草草能缓解他对外界的那种恐惧和不适吧,就像人和人之间都需要有个自己的家,需要有相爱的人,来屏蔽社会带来的不适感,在不自由里寻找那种极度安全极度自在的感觉。”【1】
“极度安全,极度自在?”卢正重复道。
“嗯。但我们都知道,即便芸芸花园永远都在,这孩子也不能永远待在这里不出去,他那么好,那么健康可爱……”顾雨歇忽然笑了起来,冲卢正说,“你看!”
卢正往楼下望去,小春来穿上了黄色的雨衣和红色小雨鞋,正在楼前的小路上横冲直撞地踩水。
春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朝小白楼窗口边的人摇手喊道:“卢正!你快下来!”
顾雨歇用手肘拱了拱他,卢正连忙趿拉着拖鞋下了楼,小黄人儿正站在台阶处等着他。
“卢正大兄弟,”春来湿哒哒的小手从黄雨衣的袖子里伸出来牵住了卢正,卢正弯下了腰,春来侧过头看着从楼梯上跟下来的顾雨歇,小嘴凑在卢正耳边低声道:“是我害你挨小雨哥哥骂了,你这两天是不是特难受?”
卢正心头倏地一软。
春来继续说:“所以我打算把我知道的秘密告诉你,让你开心开心。”
卢正憋笑,问:“你知道什么秘密?”
“那条路上的水塘里,有宝藏哦!”春来指向门外那条路,“我连小雨哥哥都没告诉过呢,只告诉你。”
“是嘛?”卢正说,“那你带我去看看。”
春来牵着卢正走到了门外,沿着小路朝花园走了几步,春来拉了拉卢正,让他蹲下。
贫穷的芸芸花园里只有楼前这条路是唯一一条还算干净利落的柏油路,偏偏还铺得坑坑洼洼的,大雨一下,就这一点那一团地积出一路不规则的小水塘。
银色月光和路灯的光亮一同投射在浅浅的小水塘里,成年人行走,都会循着观察水面镜面反射和地面漫反射的本能,避开水塘,但春来从低低地视角中,看出了一条飘往花园深处的黑色缎带,上面缀满闪着光的宝石。
那宝石里有散落的春雨泛起阵阵涟漪,里面飘着星点花瓣和银色月光,还有漫过一整个花园的温柔晚安。
【1】用两个人的世界来遮蔽令人倍感不适的社会,这是很多人相爱的理由。——安德烈·高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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