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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春寒 ...

  •   仲春三月,凤城回暖,万物缓慢苏生。不防一场倒春寒袭来,温度骤降,掐灭了所有刚冒头的生机。

      谋逆案证据确凿,很快结了,却并没有如鸿钧年间那般清洗大批朝臣。早在这场春寒之前,唱反调的人已被中府依次捂了嘴,方青瞿不过是最后一个刺儿头。

      一切落定,众人各归其位,噤声不敢再言语。朝中彻底变了天,忠志之士心灰意冷,连太学中的读书声也萧疏许多。

      羽陵城的几座官邸空置许久,而今又缓慢恢复了人气。最先回来的是花瑢,他将那些无家可归的半大孩子安置在临渝关内,询问了去向,愿意随行的带回羽陵,编入守备军中,人数大约有十几个。

      延兴帝虽一时惊惶,但随着谋逆案毕,他的气和怕都消了,也就逐渐安下心来。京中很快下旨传到沽州,命钟熹不必再找寻昭王下落,就地折返北疆——延兴帝让人一直找下去,那显然是气话,可他的气消了,却也没有让钟熹再进京。

      温旬从京中快马加鞭赶回来,与钟阁老一并回到羽陵。

      数日后,沈瑜与慕蝉姗姗来迟,策马进城。

      北疆的冬天与夏天相连,春天只有那么一小点,全用在下雨上。沈瑜在寒雨中下了马,一扔缰绳,大步跨上台阶。

      慕蝉在后边,小跑着跟上。因为走得太急,他腿又短,直到在堂中站定半晌,仍是气喘吁吁的。

      两人身上寒气深重,水顺着袍角淌下来,沈瑜顺手扒下湿透的大氅,女侍拿着帕子要上前,被他挥手挡下。

      他的面色阴沉着,与外边的料峭寒风一样冷。花瑢低声遣走了堂中侍从,自外边关上门,默默倚在廊柱旁。

      方青瞿死了。他没有死在刑场上,而是无声无息死在牢狱中。那供词最终也没拿到手,中府呈了奏本上去,说法是畏罪自尽。

      可慕蝉看到的却不是那样。他和沈瑜留在京中,想办法用寻常死囚的尸身换了方青瞿的,好歹将人安葬下去。若不是那瘦脱相的脸上还勉强保留着一点往日轮廓,他根本不敢信,那竟真的是方青瞿。

      回北疆的路上他做了许多回噩梦,那些淋漓的伤疤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每回都是哭着转醒。

      一路上行得急,这会儿见了沈弋与阁老,沈瑜反而不言语。他在堂中站了半晌,道:“人已经安葬了。”

      沈弋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慕蝉心中虽悲痛,却不敢将他所见的惨状说与沈弋听。他在衣襟中摸索,掏出一本平整的硬物递过去,道:“这是受方公子嘱托,转交大人的……遗物。”

      后两个字,他哽咽着说出来。

      沈弋接过去,掀开外侧层层包裹的油布。东西保管得很好,没有被水挨湿一点。

      最终打开,却是本书。

      谋逆是株连九族之罪,方青瞿虽自始至终没有松口,但铁证如山,案情几乎已成定论。圣上宽仁,念着方籍秋自小服侍昭王,情分深厚,又在断崖边舍生殉主,没有处他的罪,但方家经此一抄,算是彻底破败了。小蝉得了方青瞿嘱咐,当夜悄然潜入方宅,见书房中仍维持着前日遭搜查的样子,满地书本堆积,没有人来打扫。他在浩繁卷帙中翻找良久,才寻到这本书。

      他以为此物总该与这一案有些牵扯,亦或是其他什么重要证物,可这只是一本寻常的诗集。

      沈弋翻动纸张,干枯的花簇挟在书页间,轻飘飘掉落在案上,仿佛还带着香。

      是杏花。

      花瓣轻微地颤,粉白的颜色轻易将他带回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

      春日里杏榜初揭,凤城气候正暖。杏园繁花似锦,新科仕子们听榜后,便聚在园中题诗宴饮。

      探花郎率先入园摘了花,簪在状元与榜眼的襟口。杜宇位居榜眼,看穿了沈弋藏锋之举,心中憋着气,席上一心劝酒,非要灌醉他不可。方青瞿家规整肃,举止那样一板一眼,性情却温和。他被推到榜首,却也不气,一面护着襟上的花,一面从旁劝阻杜宇。袍袖沾了酒,他浑然不觉。

      沈弋微醺,便隐在方青瞿身后,挥着扇只是笑。

      琼筵彻夜,后来众人都醉了。沈弋也酩酊,寻了一株杏树倚靠。方青瞿不胜酒力,早就醉倒,粉白的杏花落在他发上,仿佛细雪满头。

      往后有多少苦难,谁也不能预料,但至少此刻,还能这样抛掷凡愁,及时行乐一场。前路坎坷,然而一定要走,沈弋是,方青瞿也是。他们两个背负着相似的重担,走在殊途同归的岔路上,彼此不打照面,却怀着默契。

      可这路上终究只剩沈弋一人了。

      方家清贫,这一走什么都留不下。北疆苦寒,方青瞿拿不出别的,只留了枝杏花给他。

      沈弋将花枝拾起来,静静地望着。

      小蝉在旁边抹泪,一时憋不住,掩面嚎啕起来。

      沈瑜自迈进堂中,只曾说过一句话。他似是被小蝉哭得烦躁,拧着眉道:“不许哭!”

      小蝉被他凶住了,一时哽住,憋得脸发红。

      “别为难小孩子。”沈弋这时合书,沉默片刻,道,“这回是你莽撞了。”

      沈瑜明白沈弋的意思。中府刑狱戒备森严,不是那么好进出的地方,他是怕狱吏认出他来,才让小蝉混进去。所幸未出什么岔子,不然若是事发,他又不能放着小蝉不管,只怕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可道理归道理,他瞧着沈弋那样冷静的神情,心中就无端焦躁。自入京时起,他便一直憋着一股无名火,这火不该烧到沈弋身上,可此时他整个人躁郁极了,根本控制不住情绪。

      沈瑜原本坐下了,这时骤然起身,淌着水的袍子有些重量,带翻了靠椅。

      “莽撞。”他冷笑,“抚台大人教训的是。若说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谁比得过沈大人呢。”

      沈弋看出他是在无理取闹,没有应声。

      沈瑜见此,更加着恼,向前两步道:“你总说顾全大局,这局究竟为了谁而做?若局中人都死了,还要这局干什么?”

      温旬在旁,见沈瑜近前,便跨出一步阻拦。沈瑜侧首,与他抵着肩膀,道:“来得好!要比划比划么?”

      温旬没动。沈弋在他身后道:“沈瑜,别闹了。”

      “沈瑜。”沈二将那名字重复一遍,抬头冲着他笑,笑得荒凉又讽刺,“大人是叫谁呢?我么?我却不识得沈瑜是哪个。”

      沈弋的神情终于有微妙变化,仿佛面具上开裂了一道细纹。

      沈二看着,觉得痛快,他的胸前开了道口子,肆无忌惮地宣泄怒火:“沈昱初,你叫了我几年沈瑜,便真把自己当成我兄长?可我兄长是义薄云天的人,宁死也——”

      “江雪矜!”温旬骤然断喝,伸手攥住他的领口。

      沈瑜自知失言,喉间一紧,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沈弋却走到堂中来,对温旬道:“放开他。”

      温旬犹豫片刻,松了手退到一旁。

      沈弋看向沈瑜:“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沈瑜知道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心下原本有些懊悔,一见沈弋这样的反应,火又重新燃起来。他猛地迈进,伸手去捉沈弋的衣襟,然而这掌推出去,却抓了个空。

      沈弋侧身闪过,瞧准了沈瑜因为衣衫带雨,行动有所滞缓,他一手反握沈瑜的腕,往身前一带,另一臂曲起,挟住了沈瑜右臂中节,只一个来回,便将人制住。

      这是个别扭的姿势,两人相对而立,沈弋肩膀微侧,沈瑜一只手臂被辖制在背后,半面朝着地,不能直身,只能以余光向上睨。

      他的手臂被反向锁住,稍微一动,便扭曲着疼,可沈瑜仗着力气,宁愿忍痛也要挣扎。

      “别动。”沈弋压着人,垂首问,“当初在楚庭别院,你学的第一课是什么?”

      沈瑜不想答,但沈弋手上逐渐施劲,他额上渗出冷汗,手臂仿佛要断掉了,最终咬着牙道:“喜来时一检点,怒来时一检点,怠惰时一检点——”

      他顿住,沈弋向下压制。继而,沈瑜一字一顿道:“——放肆时一检点。”

      沈弋松开了手。

      沈瑜骤得轻松,肩背顿感酸痛难当。他在原地立了半晌,最终却未再发作,转身走了。

      花瑢在廊下,听见门扇开合,回身看过去,沈瑜大步流星从他眼前过,一转眼便冲进雨中不见踪影。

      “二公子!”小蝉惊呼一声,跟着跑出门去。

      “公子……”温旬转身看向沈弋。

      “随他去。”风雨吹进来,门扇开开合合。沈弋过去关门,垂下濡湿的衣袖。

      钟熹一直坐在椅上,冷眼瞧着堂中吵闹,始终没有说话。

      “老师。”沈弋过去,要为他斟茶,钟熹按住他的手背,摇摇头,示意他坐。

      沈弋隔桌坐下。

      “这案子到此也就结了。”钟熹长叹,道,“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是走投无路,怎么做都不对。若偏袒觉非,恐将阉党逼急了,他只得顺势而为,与觉非划清界限。”

      方青瞿的死讯传到羽陵,钟熹一夜没有合眼。他鬓边又添了白,短短十几日里仿佛苍老许多。他说这话,既是说给沈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觉非……他当初写那檄文,便是有了准备,明知这局势难以逆转,仍铁了心往上撞……经年前甄氏一案,陛下早已身不由己,觉非是豁出命来,要稳住陛下的帝位。”

      沈弋沉默片刻,道:“学生明白。”

      中府再怎么势大,终究要依附皇权而生。汪贺莲谨慎多疑,他若察觉延兴帝对他心生猜忌,必然要另谋他主。方青瞿主动成为一枚弃子,使得延兴帝能够在虚假的同仇敌忾中,与汪贺莲站在同一面。

      方青瞿的牺牲是必然,沈弋正是因为明白,才让沈瑜不要轻举妄动。

      钟熹做沈弋的先生,看着他在北疆的风沙里摸爬滚打,从过去不谙事的少年,终于长成如今这般沉稳镇静的性情。他原本该欣慰,可心下却郁郁。他沉吟片刻,道:“雪矜身世如此,见了中府残害忠良,便念及他的父兄,心中难免悲恸。他说那样的话……本意不是责怪于你。”

      “老师说的是。”沈弋抚着袖上的水渍,冷静地回答,“他在京中没有乱来,并不是不懂事,不过心中不痛快罢了。”

      钟熹看向沈弋,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声,未再开口。

      * * *
      花瑢撑着伞,在羽陵街道转了几圈,最终寻到督察府前,见马蹄印径直上阶,泥水一直蔓到院子里。

      沈瑜的马在雨中站着,遍身淋透,拖着缰绳回头看他,不耐地打了个响鼻。

      花瑢走过去,低身拾缰,将马牵到马厩里。

      沈瑜的院子就挨着马厩,平日想要出城,上马就能走。花瑢是头一回进这院子,推开门后借着地上的水光,四下环视了一圈。

      枯木石桌,与沈二平日浪荡很不相称。

      天色暗下去,窗里没有亮灯,悄无声息的。只有廊下水渍未涸,昭示着房中有人。花瑢的手还没碰到门,里边便传来呵斥:“出去!”

      花瑢没理,他仍然推了门,信步走进去。

      房中简洁空旷,中间搁了件屏风,隔着影绰绰的纱,后边仿佛有人一动。

      沈瑜心气不顺,忽地嗅见细细的药味,那熟识的气味让他冷静些许,没有发作。

      地面上骨碌碌滚过来一只葫芦,绕过屏风,停在他脚边。沈瑜拾起来,拧开盖,里边装着酒。

      他盯着看了半晌,倚着屏风坐下,用袖子蹭了蹭,仰头闷了一大口。喝得太急,辛辣直冲脑门,他剧烈咳嗽,呛得眼角直流泪。

      花瑢关了门,也席地而坐。他的背抵着沈瑜的后背,在寂静的黑暗中,感受到沈瑜双肩起伏。

      “喝了别人的酒,”花瑢侧耳听着动静,慢慢说道,“换个名字,不过分吧。”

      “早知道不喝了。”沈瑜嘟嚷,“沈二、沈瑜、二公子……你我认识多久了,连名字也记不住,太薄情了吧。”

      花瑢静静等着,没有说话。

      少顷,他听见沈瑜低声道:“江逾白。”

      花瑢问:“也是你么?”

      “是我。你若觉得生分,喊声江雪矜也行。”沈瑜吐出这个名字时,像是恍如隔世,他问,“你知道多少?”

      “不多。”花瑢道,“这不是连名字也不清楚么。”

      房中岑寂半晌,药草的清苦味分明微淡,却掩住了酒气,一直萦在沈瑜鼻尖。

      “你不知道的,我可以给你讲。听么。”沈瑜心底藏着太多事,他迫切地想倾倒出来,不拘听者是谁。

      花瑢在背后“嗯”了一声。

      他身上的味道真的与钟璟很像。在那味道的包围中,沈瑜想起了楚庭,又忆起更加久远的过去。

      “前北疆总督沈黎问斩当日,当扈营劫了刑场。为首者名唤江微,是沈黎副将——那是我爹。”

      沈瑜道:“你既然知晓鸿钧之乱的内幕,就应该清楚,在那高台上被砍了脑袋的,一个是沈黎,一个却不是他的亲生子沈懿。”

      “阁老曾经讲过。”花瑢颔首,“沈黎之子沈懿远在北疆,朝中没人见过他。被捉拿进京的所谓‘沈家子’,是个与沈懿年纪相仿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觉得违和。过去他便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江微亦或沈黎,皆是襟怀坦白的英雄,怎么能允许用一个无辜的孩童来替换沈懿,眼睁睁看他送死?

      沈瑜像是猜到了他的疑惑,他在黑暗中握紧了酒葫芦,喑声道:“……我还有个兄长。”

      花瑢微微侧目,他从不知江微膝下竟有两子。随即,他错愕地回头。

      沈瑜轻声道:“那是我大哥。”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花瑢骤然了悟,他情不自禁地一颤。

      世事难两全。江微想保住沈氏血脉,可他不能牺牲任何一条无辜的性命,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他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人知道台上的“沈懿”被处以极刑时,人群中亲眼目睹的江微究竟是何感受。可沈瑜却明白,江微拼死抢走了“沈懿”的头颅,跃入凤河的前一刻,他那血红的眼中,不只是恨,更是痛。

      行刑刀斩杀了他的骨肉,又在他的胸口豁开一片心头血。

      花瑢想说些什么,可在这一刻,发觉语言其实是那样苍白。

      沈瑜反而反过来宽慰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但兄长是心甘情愿,他走得没有怨恨。”

      江殊玄与沈懿同岁,两人自小在一处长大。他自愿顶替了沈懿,若非如此,沈黎绝不会允许这李代桃僵之计。

      “最初没有人与我说这些,我一无所知。”沈瑜难得深沉,幽幽地说,“当扈营劫了法场,我以为父兄都是在那叛乱中殒命——在很久之前,一直这样以为。”

      “后来我们从北疆往楚庭走。”他饮了口酒,说起以前的事,“那时世道太乱,流民满地,没有舟车,只能用两只脚。阿爹身体不好,又拖着几个毛孩子,一路艰难可想而知,几千里的路,我们走了一年才到。”

      京中猝然事发,当扈营风流云散,整个校场都被中府抄检,戒严得如铁桶一只。他们逃得仓促,又怕暴露身份,一路都跟着灾民南迁,过得是真正的苦日子。

      “在那时,露宿街头不算苦难,真正可怕的是吃不饱。”沈瑜摸了摸肚子,仿佛又想起挨饿的滋味,“阿爹为人做工,一串铜板分散下来,连个烧饼都不够买。沈弋便也沿街找事做,轿夫、船工、跑堂……”他笑了一声,“很难想象吧,堂堂沈抚台,竟做过这许多营生。”

      花瑢没有笑。

      沈弋臂上有旧疾,经年日久难以根除,正是在那一年留下的。他们要往前赶路,不能找长期营生,只能寻些出力的短工。他一个半大少年,筋骨尚未合,全仗着自小习武拉弓,双臂有些力气,强撑着与那些成人做一样的活。

      沈瑜愧疚得不行。他想自己是个男儿,也要自食其力,可沈弋说他还小,不必为这些事烦忧。“那时我最崇敬沈弋,甚至甚于大哥。”沈瑜哼笑,“大哥像是江家人的脾性,严厉又沉稳,他与父亲一样,对我很少笑。沈弋就不同,他自小便是我们这一群中最出挑的,书读得好、弓也拉得稳,待人又和气。过往每回大哥斥责我,他若在旁,总要替我开脱几句。我当时便想,他怎么不是我亲哥。后来流亡路上,看他吃那样的苦,我比自己受了伤还难过。”

      直至到了楚庭。

      倘若他从不知晓江殊玄究竟因何而死,兴许便一直待沈弋如亲生手足。“可是在那两年后,他把一切都说了。”沈瑜费力地伸手,企图取案上的酒盏,但实在太远,只能作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话。

      江殊玄是替死,沈弋欠他兄长一条命。若连同江微的份儿也算上,就不止一条。

      他掩住眼,低声说:“我恨死沈弋了。”

      花瑢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由衷道:“说的是。”

      沈瑜哼笑。他没有想到,因为讨厌同一个人,竟也能结成同盟。为了庆祝这不约而同地讨厌,他要与新的盟友喝上一杯,可酒盏离得太远。

      花瑢低头,见葫芦从屏风下塞过来,递到他手边。

      他不常喝酒,这时犹豫了一下。沈二意外地坦率,低声道:“不必勉强。”

      花瑢掀开盖子,品茗似的,细细咽下一口酒。

      两人静了片刻,花瑢说:“可世上不能没有沈弋。”

      沈瑜学着他的语气,道:“说的是。”

      忍辱负重四个字,是沈瑜永远学不会的本事,他背负着仇恨,极力想活得冷心冷情,想成为一柄只为斩杀仇敌而生的剑,可他做不到。他尽力地伪装着,最终只沦落到如今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瑜知道,自己没办法忍痛,但是沈弋可以。他焦躁着向沈弋发脾气,是迁怒,或许还有嫉妒,那些无理取闹,不过是想掩盖自己一无是处。

      “我是废物。”他抱住脑袋,厌烦死了自始至终无能为力的自己,“大哥更得父亲喜欢,旁人也说我不像江家人。当初若非年纪不相仿,替死的人本应是我……若是我就好了。”

      雨仍在下,沈瑜在这无尽的夜里,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头一回认真地想,他若是死了,似乎对这世间没有任何影响。

      “嗯……”花瑢不宽慰他,拖着长调子呢喃,“你若死了,至少我会清净不少。”

      他喝了酒,嘴上倒更尖刻了。沈瑜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侧首道:“那二公子更不能死,还得继续闹着你呢。”

      没有应声。

      沈瑜起身,隔着屏风盯了片刻,又到另一边去,见花瑢竟是个半杯倒,这会儿捧着葫芦,已经睡去了。

      雨水润湿了门缝,地上凉,他没怎么思考,先将人横抱起来,放到榻上。

      这人平日里刻薄冷漠,双目微合时反倒柔和下来,柔得像是变为了另一个人。抛掷了那些虚浮的傲慢与浪荡,两人初次卸下敌意坦诚相对,沈瑜看花瑢这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他为花瑢盖上锦衾,低头自言自语。

      “几口酒换真心,亏了。”

      * * *
      沈弋出门时天色尚明,雨仍下个不住。

      温旬被他留在廊下,沈弋独自在雨中走,没有打伞。大氅沉重地盖在身上,方才与沈瑜过招的左臂止不住颤抖。

      他的伤好不了了。肩背上是,别处也是。

      流亡路上,沈弋一直相信阿爹的说辞,以为当扈营余众甚多,为掩人耳目,分散在焱朝各处。直到钟熹的书信寄来楚庭,他才知道江殊玄究竟因何而死。

      沈弋可以对沈瑜隐瞒实情,却选择坦诚。

      他是要靠恨活下去的人,他恨着别人,也要别人恨自己。亏欠的人命债是尖刀,每当他软弱疲惫时,刀刃在身上划出新伤,他才能负着疼痛继续前进。

      若把这些愧怍也拿走,他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沈弋很久不曾想起江殊玄,但在这一刻,他强迫自己去想。旧伤疤血淋淋的被揭开,但还不够痛,他又想到书中春杏,想到方觉非,忆起离京时的那把伞。

      身侧真的撑起一把伞。

      这时在总督府门口。沈弋侧首,眼里虽见了一人,却又没有在脑中留下印象,隔着雨,他仿佛只记得一双过于澄澈的眼睛。

      那人道:“大人,当心风寒。”

      沈弋摇头,示意不需要跟上,拢着大氅走出去。

      那人便不曾随行,撑着伞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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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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