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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双生 ...

  •   回京的路走得平顺,直至北疆与沽州接壤处,车马忽然阻塞不前。

      方籍秋掀帘问:“怎么停下了?”

      翡石的车驾在后方,蜻灯儿被打发出来查探,这会儿他从大前边回来,颇不熟练地揽着缰绳,小心翼翼下了马,上前道:“方侍读,是路堵住了。”

      他指向前方,方籍秋下车,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随行王驾的队伍长不见首尾,昭王的车驾在正中间,要极目远眺,才能看见些缓慢蠕动的黑点,映在残雪犹存的大地上,如同初春苏生的蚁群。

      到了关内,气候明显暖起来,但眼下残阳欲坠,朝夕仍然冷。蜻灯儿呵着白气,道:“是流民。”

      他随侍翡石身侧,冬天总被炭火拥着,此时不胜寒意。但当着方籍秋的面,忍住了没有抱手炉。

      如今北疆战事初歇,流民几乎都安顿下来,焱朝其他地域并无动乱,不知为何,百姓的日子却越发不好过。许多人在旧地难以为继,只得背井离乡,往别处去。

      冬日天冷,不好长途跋涉,初春冰雪消融,流民便如蛰伏一冬的虫,从土地中挣扎起来,四处游荡着寻求活路。

      方籍秋看着远处,没有说话。

      蜻灯儿在他旁边站着,冷风一激,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对不住,奴婢失礼……”他忙不迭地掩袖遮面,像是怕引人嫌。方籍秋侧首,却转手递了帕子过去。

      蜻灯儿犹豫片刻,接了。方籍秋便转过头,不再看他。

      花瑢也出了车厢,去前边查看情况。两人等了一阵,有护卫驱马过来传话:“天色晚了,前方流民众多,不好疏散,阁老请示殿下,今日是否就在此暂歇。”

      方籍秋回身向帘中询问,片刻后转头道:“殿下说,就照阁老的意思。”

      将士颔首,勒马回去复命。

      待营帐全数扎好,夜幕已经落下来。队伍围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层叠拱卫着中间的王帐。

      这一边营地处处点着火把,将野地照得如白昼,远处,几百个流民也围成一团,他们没有帐,都睡在木板车下,四周挂着破旧麻布,以此遮风御寒。

      流民也拢了火,却像是惧怕着什么,不敢太过声张,那火光四处分散,周围聚满了人,身体互相挤挨着,在这初春寒夜里擦出微茫的暖意。

      花瑢从外边进来,轻声放下帐帘。

      阁老没有更衣,抬眼道:“问出了什么?”

      花瑢摇头:“问不出什么。”

      他紧着眉头,吹灭了手中灯,道:“按焱朝律法,已经上了册的,若私自出州境,轻则坐牢,重则充军。百姓在沽州活不下去,想到外边谋生,不敢说自己从哪里来。问起来都含含糊糊,装作听不懂官话。”

      这种状况常有,钟熹久在江湖之远,也见得多。每年开春时焱朝四处不太平,北边怕外敌,西边有流匪,南方则春汛泛滥。但沽州以农耕为主,近年没有遭过大灾,眼下春耕将至,这样数量的流民十分反常。

      “我见许多人手上皲裂,脱了几层皮,像是常年浸水所致。沽东盛产水稻,这些流民或许是从东边来的。”花瑢思索片刻,“前年有人参齐国舅侵吞民田,很快便被压下去……”

      他记起,齐氏本家就在沽东。齐氏女得皇家青眼,接连三朝权倾后宫,如今说是式微,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片土地上,齐氏就是盘亘多年的土皇帝,为非作歹,没人敢说个不字。

      朝中上下,上到最顶尖坐着的那位,都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齐氏虽在沽州专权,每年户部查帐,贡上来的粮税却是一分不少的。

      如今他们只是途经,想伸手也有心无力。

      花瑢道:“阁老……”

      他欲再说,外边却有人造访。花瑢住了口,过去打帘,方籍秋提着灯,引昭王入帐。

      他却没有跟进来,而是打发了两边卫兵,自己守在帘外。

      帐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夜色。秦检迈进帐中,尚未开口,先双膝席地,行了大礼。

      花瑢吃了一惊,钟熹也起身亲自去扶,秦检却没有动。他的额头扣在地面上,缓缓道:“阁老请听我一言。”

      * * *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昭王从阁老帐中退出来,见方籍秋熄了手中灯,顶着黑站在夜风里。

      帐帘开合,方籍秋重新拧亮了火,迎过去。秦检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回吧。”

      方籍秋应声,跟在后边。二人没有交谈,一路沉默着走回去。

      昭王爷睡眠浅,喜静,王帐中屏退了旁人,只留方籍秋伺候。帐内没有掌灯,只点了个炭盆,秦检凑过去暖手,从袖中取出一沓纸笺,一张一张覆在暗红的炭上。

      盆中很快起了明火,帐中光亮片刻,秦检借着那明灭,最后端详一眼纸面,低声道:“是篇好文章。”

      方籍秋面无表情地垂着首,仿佛那文章无论出自谁手,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秦检不甚在意,他起身脱掉披风,道:“本王乏了。”

      方籍秋便服侍王爷就寝。秦检倚着软枕,看他过来摘自己颈上的八珍璎珞,忽然翻手扣住他,掌心合着掌心比量一下,笑道:“你瞧,一样大。”

      方籍秋从前与昭王身量相当,跟在后边去青梧宫请安,连中宫也笑说,两人站在一起反倒像双生子似的。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年前他忽然长高不少,但两人的手还是一般大的。听秦检这样说,方籍秋手上一顿,似是忆起了幼时的往事,面上仓促掠过一缕笑意。

      他极少笑,仿佛只是嘴角微掀,随即便收敛了。秦检抬眼看他,直起身笑道:“消气了?”

      方籍秋低头,道:“臣不敢。”

      他弓着身整理衣物,在黑暗中微微凝眸,无声看着榻上的人。半晌,终于说道:“殿下如今远离北疆,走的是条坦途,还要再入局吗?”

      “你心里明白,何必再问。”秦检翻了个身坐起来,口中改了自称,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说话,“我知道,你是心中担忧。可我若退避,他们就会放过我么?”

      何况,他早已入局,就非得摸着黑走下去不可,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呢。

      方籍秋不再言语。秦检重新躺下,拥着柔软的锦衾,侧身道:“行了,你也去歇着吧。”

      身后的人没走,那目光有如实质,他能感觉到,但没有做出反应。秦检的脸埋在臂弯中,小孩子似的长叹一声。

      “真暖啊。”

      * * *
      从北疆到沽州,以临渝关为界,南北气候差异巨大,加之一早一晚冷暖不定,当夜,昭王爷便病倒了。

      这风寒突如其来,王驾暂且不能动,在原地停了几日。那群流民缓慢地向别处迁徙,其中有些无家可归的孩童,因吃不饱饭,瘦的皮包骨头,即便启程也撑不过多久,钟阁老心中不忍,派人在难民中施粥救助。三日后队伍启程,那些孩子不愿走,花瑢便留下来,回头将人送到临渝关安顿。

      车马接着赶路,昭王原本便显少露面,病后不能见风,接下来的路更加深居简出,偶然下马车,也用风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沽州官道到了头,是从北疆到凤城唯一一段险途。山势逶迤,前路如一条蜿蜒的细蛇,在头顶盘踞入云。一侧峻岭绵延,少有缓坡,崖下水流激荡,乱石嶙峋。马车从路边过,滚下去的碎沙一路磕碰,半晌才能听到落水声。

      放眼望去,两边尽是起伏的山丘,这河谷突兀出现,仿佛一柄巨大的斧钺下劈而成。河是蓟水最大的支流,上游坐落着军事重镇无忧卫,往下直通东洋,倒灌入海。春汛将至,冰雪消融,惊涛拍岸声回荡在山崖间,水势尤显阔大。

      车马沿着云雾弥漫的路攀行,队伍逐渐拉成一条窄线。阁老的车驾在前开路,昭王的马车将要入山时,翡石也跟上来,府卫与亲卫衔接,将前后包围住,三辆马车挨在一起,头顶着尾前行,以防不测。

      这样提着心走了一阵,终于到了略平缓的地段,右手边的河谷仍深邃,但山路宽敞了些许,一侧的山坡也不再那么陡峭。众人歇了口气,温旬却纵马从前方回来,绕到昭王车边。

      车中偶尔轻咳一声,顺着车帘缝隙散出浓重的汤药味儿。温旬的手抵着刀,眼睫垂下来,在四野警惕地低回一圈,见车厢四角的流苏颤动着,那弧度忽然变得不规律。

      他眸间一沉,猛地回头,便听一侧山脊上唿哨骤起,几乎是同时,地面震动,斜坡上陡然冲下一辆载着石块和干稻草的木车,正对着昭王车架奔去。

      温旬抽刀,向左右喝道:“护驾!”

      车疾驰到一半,便燃起冲天火光,车底不知绑了什么,在雷霆万钧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火/药!

      山路狭窄,变生肘腋,众人怔然一瞬,人马挤在一处,笨拙地拥挤躲避。温旬勒住缰绳,转头跃出人群,山坡近在眼前,他跳下马,就地滚了一圈,回身甩出腰间短匕,狠狠钉在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拼着命往前跑,径直俯冲的车被横截住,只听一声巨响,那车骤然引爆,石块迸溅开来,马蹬着蹄子,发出最后一声凄惨嘶鸣。

      四下的人溅了遍身腥臭的血肉,因为听不清对方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喊,场面混乱。温旬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灰,感到耳中嗡鸣,那是爆炸导致的。他刚站稳,便察觉到脚下震颤。

      第二辆车紧接着冲下来,将往上攀爬的亲卫撞向两边。府卫乱成一团,堵住了后路,温旬几乎脚不着地地在人群中向前,挣扎着挤向昭王的车驾。

      但还是晚了一步。

      木车摧枯拉朽地俯冲,车轮在半路崩毁,石块砸下来,夹杂着爆裂的火/药。车身冲撞在马车车厢上,将整辆车向后拖拽,眼看就要坠入河谷。

      车夫被碎石撞了头,血糊住眼,他用了最后一把力,挥鞭策马。那马受了惊又吃痛,死命往前挣脱,竟将车往上拖了一段,

      车辕断裂,只有辔绳联结着马与车身,车厢便如荡秋千般悬在半空,堪堪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车夫是重明卫卫兵,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他吐了一口闷在胸前的血,这时头脑清明了些,便蹭了一把眼睛,回头看过去。车厢里有人低咳,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攥住了车帘。

      “殿下!”他放了心,回头策马,口齿不清道,“殿下莫怕!咱们上的去!”

      四下的卫兵被爆炸的气浪冲倒,此时纷纷从地面爬起来,往崖边跑。那只手却一翻,悄然露出藏在腕下的寒锋。

      整个车厢的重量都压在两匹马上,辔绳绷得死紧,车夫挥着鞭,马的口角溢出了血沫。身下是汹涌的河川,马四蹄蹬地,极力向上挣扎。

      忽然,后方的重压消失了。

      马原本攒着劲儿,骤然得了轻松,蹄下猛蹬,几步便蹿上去。车夫错愕回头,见身后的几根辔绳齐齐断开了口。

      “殿下!”他扑下去,俯在崖边,声嘶力竭地喊。

      绛紫色车帘在空中飘飞,一转眼便淹没在云雾中。崖上哗然,好半天才听见谷底巨大的回声。

      * * *
      “还没找到么?”翡石脚踏在沙地上,先打了个寒颤。

      “回公公话,还没。”蜻灯儿半躬着身子,扶他往前走,“公公仔细脚下,这河石忒滑。”

      河谷上方的长空凝成一线,两边山势遮天蔽日,终年不见光,岸上覆雪,水中还浮着冰,冷似严冬。翡石拢紧了披风,踩着咯脚的乱石到河边,伸头往水里张望:“说是掉进水里去了?”

      “是。”蜻灯儿指着近处道,“车从崖上坠下来,径直落进这片水里,当时便散了架。待府卫下崖来找时,残骸都冲走了。”

      翡石低头看,临岸的水只是浑浊,却不深,他站在高峻的乱石上,隐约可见水底砸出的深坑。从那样高的崖上跌下来,就是神仙也活不了了,他在最初谋划时就明白这一点。但他仍谨慎地叮嘱:“这谷四面透风,藏身之地也多,再让人仔细寻一遍,若寻见了什么,先报到我这里来。”

      队伍停在崖上,所有能够动用的人手都被遣下来寻人。昭王亲卫就在不远处,翡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低声道:“最要紧的是,不许声张。”

      蜻灯儿会意,悄然颔首。

      翡石思量片刻,又道:“你去传话,让众人把眼睛放亮些,谁先立功,我有重赏。”

      蜻灯儿应声,转身退下去。

      谷底只有一片河滩,面积不大,但滩上巨石林立,来回之间需要爬上爬下,石面又被水打磨的光滑,十分不好走。崖壁上风景奇绝,裂开无数岩缝,有宽有窄,宽些的可容人,也不方便搜寻。所有跌下崖的兵士尸首被洗净了面,白布覆着,并排摆在滩上平坦处,翡石忍着恶心一一看了,没有昭王,也没有那个叫方籍秋的侍读。

      他踢了脚边的尸首一脚,不耐地拢着手炉,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

      府卫四下搜寻,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蜻灯儿凑过来,低声道:“公公。”

      翡石依旧凝着河面,风领遮住了半张脸,不动声色道:“说。”

      “寻到了。”

      翡石眉梢挑起来,微微侧首:“在哪?”

      蜻灯儿伸手,露出袖中一角雪色。翡石接了湿帕子,细细摩挲,用的是好料,一角绣着个细小的“霜”字。

      蜻灯儿回身暗指:“是方侍读的东西,卡在那边的石缝里。”

      翡石挪动脚步,扬了扬下巴:“过去瞧瞧。”

      为了不引人注目,府卫依旧四下散着,作出搜寻状。蜻灯儿扶着人登上巨岩,一指底下:“就在这前头的大石上寻着的。”

      翡石拢了披风往前,低头去看:“哪儿?”

      蜻灯儿小声道:“公公,前头啊。”

      翡石往前走,走到边缘,往下望。

      巨岩下根本没什么大石,只有黑黝黝的水,水面异常平静,泛着细细的白沫。

      翡石的脊背在这一瞬蹿上凉意,他猛地转身,蜻灯儿上前扶他,低声道:“公公仔细脚滑。”

      翡石惶极,声音湮在喉中出不来,他依稀被推了一把,挣扎抓挠间,脚下果真一滑。

      “扑通”一声响,水面乍破,激起浪花千重。

      水中的人挣扎着,沉重的狐裘披风吸了水,将他拽进无底旋涡中。水下暗流汹涌,那发顶仅几个沉浮,转眼便不见了。

      蜻灯儿骇然,脚步后退间跌坐在巨岩上,他狠狠喘息了几下,才叫喊出声:“救、救人!快来人!”

      四下乱嚷嚷的,都拥过来,他怕极了,以袖掩面退到河滩上。府卫从他身边过,他一直向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崖壁。

      这会儿所有人都跑到前头去了,没有人往后看,他掩着面哭,哭着哭着,在唇边露出个笑来。

      崖壁临着一条宽敞的岩缝,他哭累了,便坐在缝隙前的石头上,从袖中抽出那条雪青的帕子,细细擦眼泪。

      就在这时,他脚下一紧。他低头,见一只冷玉似的、青白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腕上还滴着水。

      蜻灯儿在这一瞬遍身毛发乍耸,他恍然以为是刚刚冤死的恶鬼不愿上路,从三途折返回来,索他的命。

      但人既然做了恶事,就连鬼也不怕了。他只惶恐了一瞬,将惊叫声死死抑在喉咙里,反而蹲下身去,扯住那黑暗中伸出的手。

      他摸到了跳动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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