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童话》富美

4、“一起走吧！”

　　回到家，洗完澡，俞舟欢又和姜泛泛闲聊了两三句，然后双双打开电脑，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加班。她们和大学生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了可以充分支配的时间，城市的生存压力让一个夜晚的放纵都变得奢侈。
　　什么失恋、什么离婚，难道会比没钱没前途更可怕吗。

　　俞舟欢打开了小说网站的界面，她最近写的是一个校园故事，也许是因为她毕业太久，也许是因为她和杨宵正在冷战，卡文的频率越来越高，常常半个小时写三句、又删除两句，脑子里根本无法成型流畅的情节，只剩没有意义的烦躁、凌乱。
　　点开评论区，读者的反应和她的状态差不多。过激一些的，直接骂她忘了初心，为了迎合市场不再用脑，七拼八凑，写起了工业流水线上的小甜文。
　　她一条条评论看下去，呼吸更加不畅了。
　　“是啊，我怎么可能写得出小甜文。我的青春里根本没有一个追着我跑的完美男生。”俞舟欢瘫在椅子上，鼻头发酸，好像今晚失恋的人是她一样。她想到自己被成绩、被学分追赶着的高中、大学生活，等好不容易喘口气，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成了别人挽着的男朋友，而她只能对着脸上胖乎乎的痘痘说——没事的，就算你表白，也会被拒绝。

　　手机振动不停，她不敢不看，生怕是领导大晚上布置工作。
　　结果却是讨厌的杨宵。
　　其实他刚开始闹情绪的时候，俞舟欢想要和他好好讲的，实在不行就撒个娇，扑在他身上甜甜地喊两声“老公”，就不信他不消气。她还准备把自己的秘密统统告诉他，也许日后会被他当作把柄隔三差五地拿出来气她，那也不管了。可他收起笑容和酒窝，拿出差当作挡箭牌，挡到第三回，俞舟欢再也不想跟他解释了。
　　她不是姜泛泛，对她来说，一个人走完九十九步是不可能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俞舟欢接通了视频。屏幕里的她穿着牛奶绒的睡衣，为了方便码字，扎了高高的马尾，两边刘海都用夹子固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在备战高考的学生。
　　“舟舟。”
　　他只说了两个字，她立马反应强烈，双手抱胸，嫌弃地将头扭到一旁。
　　“你的初恋——不是程道声，对吧。”
　　又来，俞舟欢在心里骂他无聊小心眼。既然他这么喜欢揪着程道声不放，不如自己改换取向，和程道声一起过日子。
　　刚想呛回去，杨宵已经再度出声：“你一直认定的初恋就是我，对不对？”他紧张极了，不由自主地靠近镜头，沉重的呼吸一声接一声，将这一头加湿器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俞舟欢有一秒发怔，她强压下加速的心跳，终于看向杨宵。
　　他应该还没洗澡，仍旧穿着一身西装，只解了领带丢在一旁。他还戴着那副无框的眼镜，根本遮不住眼下的青紫。他对面的笔记本闪烁着，一旁还有两杯见底的咖啡，杯璧上隐约有棕色的污渍斑斑点点。
　　不知道为什么，俞舟欢突然不忍心说出刻薄的话。
　　在很长一段沉默之后，俞舟欢只说了一句：“杨宵，如果今年是2010年那该有多好。”

　　***
　　2010年，俞舟欢和杨宵在春华中学相遇。
　　他们所属的班级被分配在某栋教学楼的刁钻位置。第一次报到的时候，俞舟欢在一模一样的红砖教学楼穿梭了很久，久到头发根里都冒了汗，都没找到自己的班级。
　　快要放弃的时候，身旁钻出一个高个子男孩，他穿一双火龙果颜色的匡威鞋，牛仔裤、白T恤，顶着一颗西瓜头。不过他头发太长，西瓜都变了形状。
　　相比之下，俞舟欢简直是个现成的可以上台拿奖的模范学生。她在吴美芳的要求下，夹起了刘海、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就连发夹都用的最老式的纯黑款。
　　吴美芳受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不希望任何青春期的悸动影响了她这个独生女儿的前程。宁愿让女儿丑一些，也要杜绝一切恋爱苗头。
　　进校前，她再三向俞舟欢强调：“专心读书，一心读书！考个好大学，无论如何都要比你爸那个大专生有出息！”
　　那时吴美芳刚和俞中飞离婚，三句话里两句都在互泼脏水。不过她说的也没错，女人就该有出息，只有这样，无论将来独身还是成家，都能拥有更多自由和选择。

　　“你几班？”身旁的男孩很开朗，初次见面就是八分熟。不等俞舟欢回答，他已经凑过头偷看了俞舟欢手上的通知书。
　　“俞、舟、欢。”他将她的姓名一个个字错开念。轻快明烈的声线像跳跳糖丢进汽水，在八月末的燥热天气里呲呲冒泡。
　　“好巧啊，我也是八班。”他继续说话，咧着嘴，两颊一大一小的酒窝便跟着陷下去。
　　俞舟欢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存在的酒窝，她忽然冒出了十分强烈又十分可怕的念头——她想戳一戳他的酒窝！
　　她保证自己是好奇心作祟，绝对没有一点点非分之想，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垂着脑袋礼貌回道：“嗯，你好啊。”
　　她是慢热型选手，刚开始总是文静木讷，调皮的尾巴藏得比谁都好。
　　男孩于是眨眨眼，不敢继续热情，说了一句“一起走吧”便连跨两格楼梯往上走去。
　　俞舟欢跟在他身后，终于找到教室。

　　报到第一天，穿得花花绿绿的小男生小女生把教室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正处在天真期，还不太在意形象、面子，也没什么阶级观念，很快便跟前后左右熟得像是认识了八百年。叽叽喳喳，仿佛麻雀开会。
　　班主任是年轻骨干，三十多岁，抱了一杯润嗓的胖大海进了教室。他还没摆出班主任的姿态，学生们已经接二连三收了声。

　　交给这个新班级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选班干部。
　　俞舟欢在初中就曾担任过四年的班长。但就在刚刚二十多分钟的耳听四方后，俞舟欢打算退而求其次，毕竟就她听见的当过班长的人已经有六个了，其中两个还是市重点初中的。
　　对手太强，走为上策。
　　不出所料，班长之争残酷激烈，但出乎意料的是，摘得桂冠的人竟然是坐在俞舟欢左边的姜泛泛。姜泛泛从前只担任过学习委员，摸底考成绩也在十名以外，而且嘛——俞舟欢承认自己以貌取人，她觉得姜泛泛有一点点胖，不太好看，不过姜泛泛的竞选发言确实很成熟，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六个字“我办事，你放心”。
　　趁副班长的竞选还没开始，俞舟欢扭过头，冲姜泛泛小声说了句“恭喜你啊”，又低头修改起了自己的竞选发言。
　　可她的认真最终还是付诸了东流。
　　尽管她与第一名只有一票之差。但黑板上，写在副班长后头的名字只能有一个——杨宵，那个给她领路的男生。
　　此刻的他笑得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嚣张。
　　欠揍！

　　也许是因为他抢了自己眼红的位置，俞舟欢越看越觉得他讨厌，就连他的两颗酒窝都变成缺陷。
　　但成王败寇，俞舟欢只能跟着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鼓了掌。
　　眼看尘埃落定，年级主任忽然闯入。她在众人之中挑出三枚小男生，中气十足地大喝：“起来，都跟我走，把头发剪了！”
　　很不幸，杨宵就在三人之中。
　　更不幸的是，年级主任以违纪为由当即革了他的职。估计春华中学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任期更短的副班长了。
　　俞舟欢以为他会尴尬、脸红、难过，结果他只是拱了拱眉毛，朝大家做了个没办法的鬼脸。教室气氛得以轻松，俞舟欢则在欢快之中捡到了副班长一职。

　　九零年代风格的理发室里，杨宵和另外两个男生被剃头师傅统一削成了圆寸，头发只留一厘米厚度，毫无造型可言。
　　三人对镜摸光头，表情是各有各的受伤。
　　唯一的好处是，一场患难让他们迅速结下坚固友谊，走回教室时已经是勾肩搭背，没分寸地开着彼此的玩笑。
　　就连班主任都忍不住打趣他们：“你们三个小和尚啊，不要老是待在一起，小心以后没水吃。”

　　和杨宵并称为“三个小和尚”的男生，一个叫范嘉杰，个子和杨宵差不多，体育细胞发达，在健身观念还没开始营销的年代就拥有了一身肌肉，因此看起来比杨宵壮实很多；剩下的另一个，姓詹名意，自称一米八，实际刚过一米七，而且他身板单薄，几乎是范嘉杰一拳就能击倒的程度，还常常走在三人中间，仿佛病弱的少爷请了两个保镖。
　　和杨宵、范嘉杰不同，詹意不太关心学校里的事情，谈的最多的是发财，看的最多的是《易经》，看得累了就从桌板里抽出一本全彩绘版的《唐老鸭》缓缓眼睛。
　　俞舟欢盯着那饱和度极高的卡通封面，摇了摇头。她一直以为自己阅读量不小，但每次看到詹意手里的书，总是忍不住感慨人外有人书外有书。

　　“同学，你要不要报名参加一千五百米啊？”俞舟欢咬了咬牙，将运动会报名表递到了詹意的面前。
　　运动会迫在眉睫，体育委员却突然发了水痘，于是运动会报名的重担就掉在了副班长俞舟欢的身上。
　　她已经问完大半片的同学，报名表上仍旧有好几个硕大的空缺。
　　这可是她的第一个任务，怎么能完成得那么敷衍，她心中难免开始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