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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归乡 ...


  •   ——我从大火中幸存,从汹涌的海上火中幸存,坠入冰冷的索兰海,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看见故乡飘雪的昏暗天空,大海将我淹没,大海将我送回故乡,大海……夺走了我的父亲。

      “你是幸存者,萨娜·洛特。”

      女人用这样一句话做了开头,萨娜抬头打量她,典型的塞叶斯面孔,深发、高鼻梁、五官深邃,萨娜面上不禁浮现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我是汉娜·荷尔,北方少女商队的统领者,也是过去六年里雇佣你的人。”

      汉娜小姐走上前,伸出手抬起萨娜的下巴,轻轻的,女孩整个脑袋都被绷带包裹,只露出一只右眼,眼瞳死气沉沉的,但还没有完全熄灭。

      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并且扩展。

      “你是幸存者,洛特。商会在排查海域时发现了被海蜗兽携带的你。海蜗兽是异变的精神系亚龙种,它们有储存食物的天性,会把活物带到巢穴里封存,如果到了巢穴才发现你,你就会变成一滩恶心的无法辨认的肉块,还活着的那种,然后最糟糕的事就会发生,你将失去行动力直到海蜗兽决定把你溶成一滩不明物吃掉。”

      萨娜的瞳仁变得尖细,她好像做出了某个表情,但是因为绷带遮掩看不清。汉娜小姐轻笑道:“你感到害怕对吧,谁都会怕,就像每个人都恐惧死亡,但只有你是幸存者。”

      第三遍了,她强调第三遍了……

      “你没有死在约比尔手上,没有被火烧死,没有冻死在索兰海里,也没有死在海蜗兽手里,你活下来了,女孩。”

      她语调微扬,好像为此感到由衷的欣喜,萨娜试图皱起眉毛,但是做不到,她只能错开目光,撇过头去,可是下一秒就被汉娜小姐强行扭回来,被迫对上她严肃的眼神,被迫听她轻缓但重如金石的言语。

      “你失去了头发,它可以长回来,你失去了容貌,我可以帮你治好,但是你也失去了父亲,我可以给你金钱、给你致歉,可是你告诉我,女孩,你想要的只有这些吗?还是这些也不想要?只想被烧死在火焰里?被淹死在海水里?女孩,死亡如影随形,生命却不常有,‘幸存者’萨娜,你现在在想什么?”

      萨娜的面部肌肉颤抖,绷带几乎瞬间就被鲜红浸透,她感觉到痛苦,炙热的痛苦在她的血管里流窜,有一把火焰在她的心底烧,比那场大火更加凶猛、更加可怖、更加狂暴。

      “……叛徒”

      她颤抖着,用残破的嗓子低吼着,像是意图撕咬猎物喉管的幼兽,饱含杀意,也无力。

      汉娜小姐眯眼,目光飘到了虚无的地方,回应:“对,叛徒,他必须付出代价。”

      她抬手虚按在萨娜头上,眼中刚凝起的坚冰已经化了,温和道:“但是在惩罚叛徒之前,你还有事情要做,去祭奠英勇的灵魂,你的父亲是战死的,你得告诉你的家人、祖先和他的友人,他是英勇的人。”

      像是一桶索兰海海水从头浇下,萨娜露出怪异的眼神,她想要露出笑,也想要留下眼泪,可是最后全部被她拼命地压下,使她胸膛被填满,让她能够挺起胸腔告诉汉娜·荷尔。

      “洛特家没有懦夫,即使是我,我也不会是懦夫。”

      “没有人规定必须战死才是勇士,坚强的女孩。”汉娜给了她一个拥抱,道:“活下去,女孩,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活下去,才能夺回一切。”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无能,让勇士逝去。”

      汉娜小姐朝萨娜弯下背脊,当她抬起头时,萨娜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盈溢的火焰,没有眼泪,只有火焰。

      她是不同的,萨娜想,她想起一些旧事。

      她会对我弯腰,对亡魂弯腰,即使我们一无所有。

      &&&

      萨娜的故乡是杜兰特斯特领治下比阿斯特区的伍德村,而杜兰斯特港位于依比戴尔区,她要回乡只要往东走就好,脚程是半日的光景,乘坐驼兽的话只要两个小时。

      临行前北方少女商会给了她双倍的抚恤金,干净的衣服和充足食物,以及一把不错的格兰特弯刀,这种刀具发源于格兰特王国,方便携带,也便于隐藏,是一些从事秘密工作的人喜爱的武器。

      萨娜慢慢将崭新的头巾包裹在头上,她现在不用费劲将一缕缕卷发塞进头巾里了,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故意揉乱她的头巾害她重来。她轻轻触碰面孔,粗粝的凸感遍布左眼附近,基础的圣术只能促进伤口愈合而不能消除疤痕,虽然汉娜小姐表示会再有两天就有更高级的圣光术使用者到来,但是萨娜婉拒了她的好意。

      只要愈合了就好,美貌或是丑陋都无所谓,这疤痕是那场火焰留下的印记,她想保留它以铭记些什么,铭记什么?具体的她还没想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洛特家在伍德村传了八代,到萨娜是第九代,洛特世世代代都是领主的木匠,有照顾山脚下漆木林以及修筑的责任,过去的洛特们都做的很好,因此得到姓氏从贱民中脱离,成为平民。

      在萨娜六岁以前的记忆里,父亲每天都要和两个兄长照顾两百棵漆树,大姐伊曼和母亲曼达要料理家庭生活,二姐多拉则带她玩耍,说是玩耍其实只是做一简单的活儿,只是多拉有一种让事情变得有趣的奇妙天赋……多拉比她大六岁,走得却比雷欧和雷纳还早。

      萨娜独自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眼泪突然溢满了眼眶,她抬手去擦却止不住,热泪滚到冻僵的手上烫得她发抖,心中的苦涩也一直漫延到了舌根。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为什么大家都要死去?我们做错了什么?

      萨娜站在小道上,茫然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寒霜山脉,奥修斯的雪从来没有停过,天空永远是灰暗的色彩,她想到格兰特的广袤绿荫,塞叶斯的黄金麦浪,斯芬廷的喧嚣港口,甚至是纳尔瓦的诡谲湿地,那些鲜活的飞鸟、雀跃的孩子、脸上挂着骄傲和明亮表情的人们……

      啊,多么悲哀啊。明明这里是我的故乡,为什么我对它的记忆只有终日飘雪的昏暗天空和永远紧锁的眉头呢?明明父亲笑过、母亲笑过、哥哥姐姐们都笑过,我自己也曾在阳光下爽朗地笑,但是为什么呢,我想不起他们微笑的样子?

      笑容,我所记得的笑容……

      泪水止住了,一种深埋的东西在破土钻出,艰难吐出一缕新芽,看不清是好是坏,是绿色还是灰色,是痛苦还是快乐。

      “他们在笑,我记得,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在笑。”

      萨娜以一种冷静的、结冰的语气自言自语,然后她紧了紧背囊,迈开脚步,独自踏上回乡的道路。

      浅淡的脚印从白雪的大地上铺开,嗅到人类的气味的野狼打了个喷嚏,绕道而行。

      &&&

      伍德村的村长都叫伍德,传下来也有个七代了,可不要小看这七代,在现在这个世道啊,一个小村子能存在三十年已经是很厉害的事了,伍德村建立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年了,村长之位没有什么世袭之说,都是众人推选的,这代村长已经干了三十年,年纪很大了,任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老村长。

      “老村长,老村长,你换个地方蹲吧,我们要去摘寒果。”

      七八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打断了老村长的追思,他吐出一口烟,慢吞吞地活动老腰老腿扶着树干站起,几个身体结实小家伙没耐心,合力把他架到村头的一颗树下歇着,然后头也不回地爬树去了。

      “空用一把子力气浪费在爬树上,去打打猎多好。”

      老村长嘴里抱怨着,心底却为年轻一代越来越壮实感到欣慰。他慢悠悠地吮了口烟嘴,双眼瞥见远处的雪坡上逐渐显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啥玩意儿?”

      老村长眼睛一眯,感觉不妙,利索地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牛角,呜呜呜地吹起来,但此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大人和大孩子们不是进山打猎打柴就是去冰湖捞鱼去了,凑上来的只有一群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小鸟似的围在老村长身边。

      “烦人、烦人,你们去把我儿子叫来,别在这里凑热闹。”

      几个乖宝宝听话去了,其他孩子哪里听他的话,几个发现了雪坡上的身影,好奇地打量,却见那抹安静的影子突然开始移动,像个雪球似的从雪坡上滚下,瞧那目的地,似乎就是村子。

      “呀!那是什么,雪怪袭村吗?兄弟们,回去抄家伙,保护村子,保护老村长!”

      几个小男孩兴致勃勃叫嚷,老村长又是恼火又是感动,又瞧见一个孩子窜上树去张望着,哇哇哇地叫道:“有血!那滚下来的东西受伤了,后面还跟着个小的,看着是人。”

      “好啦,都下来,没啥事,别乱跑。”老村长经验丰富,心中有了定论,便又慢悠悠地蹲回树下。

      当萨娜回到印象中的村口便看见熟悉老村长以熟悉的姿势蹲在树下,身边围了一群抱着柴刀斧头严阵以待的小鬼头,正故作凶狠地对着她,她毕竟也是这个年纪长大的,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在意,对老村长弯了弯腰,从行囊里摸出一只木盒子。

      “好久不见,老村长。”

      老村长默默打量她,寒天冻地的连件夹袄都不穿,只着单薄的麻衬衫和马裤,也就脚下蹬着皮靴看着厚实点,头上裹着一条灰蓝色的头巾,左眼周围还有新鲜的疤痕,一双金色的眼睛还是那样显眼。

      老村长喉头滚动了一下,侧目望向她空荡荡的身后,一排红色的滚痕,一排浅浅的脚印,再没有别人了,他持烟枪的手颤了一下,另一只手扶住树干,微微颤颤地站起来。

      “回来了啊,小洛特。”

      萨娜垂眸不语,老村长对她的称呼一向洛特家的小崽子。

      “一头的厚尾熊,这见面礼不错,我就收下了。”老村长抬手拍拍厚尾熊的脑袋,接过萨娜手上的木盒,转身领路。

      “你跟我来,洛特。”

      村长的长屋燃着温暖的炭火,萨娜从毛皮间缝隙中看见几张木椅的细节,心中沉了沉。

      “你父亲怎么了?”

      “海盗王约比尔袭击了船队,父亲带着船员从水下突袭旗舰,战死了。”

      “战死啊,也好,瓦——”村长的喃喃突兀地截止,转而道:“英勇的灵魂将位列永恒的黄金之国。”

      萨娜眉毛轻蹙,侧目打量长屋的首座,祭司那张满布草藤细花的椅子不知所踪,主座被一只镶金嵌银的铁椅子占据,崭新但满布灰尘,侧首则是村长历代传下来的朴实无华的铁木椅,干干净净,显然是常用的。

      “你们不信旧神了。”

      老村长抽了口烟,不直言回答,他道:“伍德村离黑水湾近,和格兰特王国往来容易,但和王城苏特就有些远了。”

      萨娜点点头没做评价,她轻轻摩挲有些粗粝的木椅把手,做工磕手不太舒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这次回来除了把消息告诉大家,还想着把今年的酬劳带给洛伦斯。”她尽量回忆父亲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态,进行平稳的复述。

      “一年——”

      但是她刚开口村长就抬起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她看到了,所以停下,等着他开口。

      “洛伦斯今年一月就死了,他常年住在山上不与人交流,最后狩猎队只在苍虎的巢穴里找到他的斧头。”老村长眯了眯眼,仔细回忆,慢慢道:“想必是睡觉的时候被苍虎袭击,慌乱之下拿起床头的斧头拼命反抗,但是苍虎可是七阶的魔兽啊,普通人的攻击不起作用,可怜的半精灵,苍虎叼着他一路疾跑,他拼命反抗,越来越绝望,最后孤独地死在苍虎的巢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苍虎没有把猎物带回老巢再杀死的习性,它们是游荡者,只会带走肚子里的东西……萨娜放置在桌下的双手相互扣紧,她安静地听老村长讲话,像是最乖顺的晚辈,当她发现老村长拿眼瞥她时,心中一紧,仔细思考他这个眼神的含义。

      “那……村里怎么安葬他的。”

      “说来惭愧。”老村长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烟,从萨娜给他的木盒子检出新的烟草填进烟枪,慢慢道:“可怜的洛伦斯在奥修斯没有亲人,除了给你父亲做工,基本没什么认识的人,所以嘛,最后啊……”

      萨娜心中的烦躁突然开始暴涨,几乎压制不住,她不想听老村长说下去了,八年时间冲刷掉了太多东西,他们不仅改变了信仰,还改变了更深更重要的东西,这让她无所适从。

      “老村长,我会安葬他,就像你说的:洛伦斯是在给洛特家工作时丢掉性命的。按照古老的约定——我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安葬他,让他走的没有遗憾。当然,如果村里有心善的人帮我做了这件事,我必定要感谢他,带着礼物登门道谢。”

      老村长捏着烟斗的手紧了紧,他点点头,因为孩子的懂事而高兴,笑道:“哎,那拉文娜肯定很开心见到你这个童年玩伴的,这小丫头喜欢什么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说完他居然磕了磕烟枪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样子。萨娜心中一紧,嗖得站起,声音不禁大了些。

      “老村长!”

      老村长没有转身,佝偻着的背好像一条被冻得僵硬的死狼,不能融化,不能复生,稍微一点改变就能让他变成一堆发臭的烂肉。

      “洛伦斯那孩子很可怜的,你不要薄待了他。已经放弃的东西不会回来了,洛特,你家房子还在,只是可能有些脏有点旧,修缮你可以去找老拉文和福纳森,福纳森是个好孩子,他是个战争孤儿,肯回到这冰天雪地里很不容易,人很热情又老实,最近两年拉文娜和他关系也很要好。”

      老村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萨娜呆呆站立在领主长屋中,噼里啪啦的柴火让空气变得沉闷污浊,难以呼吸,不能理解。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最近也改变了她。

      为什么不能直说呢,从一开始?

      因为没有父亲羽翼庇护的天空,再没有干净轻透的空气,再心大的小奥克也不敢莽撞游荡在山林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奥克,一种猪型魔兽,奥修斯特有。
    *古老约定之主从契约,如果某人因为主人家的工作丢失性命又无亲朋好友安葬,那主人家就有义务料理他的后事,遵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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