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相见不相识 ...
-
“大军门,夫人这症状太过奇怪,下官从来没见过。”军医捻着胡子,两道苍眉几乎拧到了一处,
通渭城里请来的大夫在一旁插嘴说:“大老爷,小民虽没见过这样的病症,可听我爹提起,多年前县里有个妇人,因为亲眼看见丈夫被惊马踏死,吓得昏迷了几日,醒了之后就谁都不记得了,跟夫人这个症候……”
“住嘴,谁让你这么混比?不想活了?”没等他说完,吉祥已经瞪眼骂了过去。
那大夫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磕头。福康安听的头昏脑胀,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一屋子的大夫都退出去。
“你去备车,我现在就带她回京,宫里的御医总有会治病的。”福康安脸色阴郁,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
“主子说的正是,随军的大夫没见识,只会治些跌打硬伤。”吉祥深知他的脾气,明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也得先顺着话茬,慢慢转换。
“可是呢,”他瞄着福康安的脸色,“主子您这刚刚接了圣旨,要接任陕甘总督,还要给此次剿匪善后。这陕甘两省大大小小多少事,也都等着主子裁决呢。对了,还有李侍尧,昨儿就到了通渭,一直等着传见呢。”
“他来干什么,告诉他我不得空,请他自便。”
一听到李侍尧的名字,福康安脸色沉得更深,先前妙音挟持香见烧了岐山驿,他不光不跟自己通气,竟然还写折子“据实上奏”,美其名曰是怕乱了自己剿匪的军心。可若不是皇上信任,把他的折子和陕甘总督的任命八百里加急一起送了过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如今,他已经停职待勘,竟然还巴巴跑到通渭来见自己,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吉祥见已经成功的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公务上,赶忙陪笑劝道:“主子刚得了皇上嘉奖,可犯不上跟不相干的人置气。李侍尧把两省的巡抚道台都带来了,说是皇上已经下旨把陕甘总督的驻地从西安改到兰州,要请示主子怎么搬行辕呢。”
“胡闹!”福康安气得跳了起来,正想说把他们都轰走,回去好好办差,想了想,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全省的巡抚道台都来了,他这是想给自己下马威,还是要把水搅浑?
“吉祥,你出去告诉他们,过一个时辰进来见我,皇上把总督行辕迁到兰州,这是怀柔西域,节制三秦,联通巴蜀的大政,两省的巡抚道台通晓地方人事,我是要听听他们的建议。”
“主子说的是正理,奴才这就出去给他们传话。”吉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李侍尧还说,他带了一株百年灵芝,还有上好的百合,请主子务必收下,给夫人补养身子。”
福康安轻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内堂。听一帮庸医呱噪了一上午,门口还堵了一帮龌龊官儿等着接见,此刻是越发心烦意乱。
香儿,他现在唯一想见的只有她,可她望过来的眼神,那么陌生不带一丝温度。她中毒昏迷了多久,他的心就跟着提了多久,今天终于醒了,可她竟然问他是谁……
卧室里静悄悄的,飘着淡淡药香。福康安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手指挑开幔帐,见床上的人还在睡着。
那本就瘦削的脸颊更加明显的凹了下去,苍白的脸色里透着灰暗。那日萧琦说她中的乌头之毒可解化骨散,果真应验,她活了下来,却造化弄人,竟然忘了自己是谁……
福康安皱着眉叹了一声,探出手抚上她的脸,床上明明熟睡的人,却意外偏过了头。
“你要干什么?”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敌意。
福康安低头,对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眸子,讪讪的收回了手。
“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勾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平静。
香见其实一直都醒着,肩头钝钝的疼痛一直挑战着她的神经。可比受伤更可怕的是,除了那个逼真如同现实的梦境,她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梦中的那座园子,依稀感觉是自己的家,没有温情也没有依恋,但却是家的记忆。
大门上的匾额,她被人脱出门的时候仿佛瞥见是,何府。
何香见,这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最后的梦境定格在那间香得呛人的房间里,陌生的圆脸女人掰断了自己的肩胛骨,还说要把自己送给乌里雅苏台的军爷们暖被窝。
香见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冷,或许那真的并非一场噩梦,而是自己不愿记起的前尘过往。
恐惧犹如潮水般没顶袭来,香见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冷汗湿透重衣。
恍惚中,仿佛有只手擒住了她的下巴,她颤抖着记起,那只手的虎口上有只高高昂起的蛇头。
可四肢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只能偏过脸躲开。
尽管此刻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并没有一丝血腥的味道;尽管他的手从鬓边划过,她感觉不到半分恶意;尽管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告诉她,他非记忆中的蒙面人。
可头顶洗得发白的幔帐,四周干燥粗粝的空气,还有这个男人身上冰冷的官服,都让香见想起那个胖女人对她说过的话……
她家里坏了事,是罪奴的身份。
她还记得,杀她全家的就是胖女人口中的官爷。
福康安一直看着她,看她脸上又惊又惧却又拼命忍耐的样子,忽然不知所措。
陀陀堡这一战打得干净漂亮,皇上不但让自己接任陕甘总督,还将男爵晋成了三等公,阿桂居中指挥算是他的上级,情势之下也不能追究他违令攻山,只甘心当一回报捷折子上的陪衬,赞一句年少有为,傅相有后。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自己的夫人,自己最爱的女子被虏进了贼窝,伤身伤心。
“香儿,你当真不记得我了?”福康安踌躇着探身过去与她面对面,声音里透出遥不可及的期待。
只是记忆中的画面太过惊悚,对于任何靠近的人,香见都抑制不住感到害怕。她闭上眼,声音颤抖,“我不认识你,从来都不认识,大人。”
大人……
她竟然叫自己大人,即使知道她是伤重失忆,福康安还是听得异常刺耳。他拼命遏制住想要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继续耐着性子劝说:“香儿,你别怕,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香儿……
她略有些惊异,不记得有谁这样唤过自己。这称呼也太过暧昧,让她心底生出某种不确定的情绪。她鼓起勇气睁开眼,警惕的望过去,发现眼前的男子容貌端庄英挺,嘴角的线条果决刚毅,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紧张而焦虑,还带着那么点笨拙的小心翼翼。
“请问大人,这是哪里?”她的神经放松了几分,眼前人大概与她的梦无关。
只是这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福康安心中搓火,可那对惊惶无助的眼神直射过来,他的心立时就被绵绵密密的痛塞满了。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柔声解释,“此处是通渭城,大军刚刚剿灭了白莲教,在此处扎营修整。”
这里果然是军营。
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也在此刻破灭了,她想要把这个人从眼前推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被他牢牢握住,他的手掌并不温暖,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传来丝丝冷意。
所有的恐惧委屈一股脑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福康安愣了愣,才惊慌失措的凑过来给她擦眼泪。她拼命的哭,哭不出声音,只有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福康安吓坏了,这么多年从没见她这样哭过,俯下身想要抱起她安慰。可她虚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臂无力的举起来似乎是想要推开自己。
福康安乍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看那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几分,还是小心的把她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口,细细密密吻着她的额头。
“大人,求你放过我,行吗?”怀中的人不停的颤抖着,像是怕到了极处。
大人,她还是叫自己“大人”,竟然还让自己放过她……
福康安咬着牙一拳捶在床板上,此刻他真恨不得砍自己一道,只要她能把自己想起来。
这下剧烈的震动触及伤口,香见疼得一阵眩晕,心中的惧意却莫名被冲散了。她用尽所有的力气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肩膀狠狠撞在床栏上。
“香儿,你,你干什么!”眼前的男人有气又急,一对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处。
“你别过来,我不会给你……”
香见疼得几乎要虚脱,眼前的男子与脑海中那些蒙面人的身影,再次交叠在一处。
绝望,从胸中的某一点蔓延开来,她冷笑着对他说出一句,“大人要是不愿意放过我,就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