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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愧君相见频,二 ...

  •   柳绩接过名帖两手微微发抖,念着‘杜蘅’二字摩挲半日。
      他本是个不敬神鬼的,听了杜若言语,便不去庙里寻卜卦僧问姻缘,只自说自话上上大吉。

      乔媒婆吃了他的惊吓,想到那日他撞上杜家二娘原是凑巧,又不是自家领出来见的,便不肯以实情相告,成心叫他吃个哑巴亏,遂掩过此节,问明他愿以铜钱百贯为聘,暗暗咋舌,又听他买了杜家紧邻的宅院,不由暗恨贪图小利得罪了阔客。

      柳绩不知底细,只盯着乔媒婆再跑一趟杜家约定日子。下回便是‘纳征’,男家送聘礼到女家,待收下,婚事便钉牢。
      乔媒婆点头如捣蒜,只说万无一失,柳绩方肯收下荷包。

      他心愿得偿,心境骤然开阔,眼见小院破旧,孤儿寡母实难度日,便从荷包中挑了两片金叶子扔在地上,狠声责怪。
      “某虽然家事破落,并不曾悭吝,冰人何必暗地鬼祟,欺某年少无知?”
      乔媒婆期期艾艾绞着手直叹气,好好一朵金莲花簪,转眼只剩半副耳钉。

      ————
      过得两日,乔媒婆上门,韦氏听说柳绩许以百贯聘礼,眉头微微蹙起,抬眼饶有兴味的问。
      “柳家小郎单门立户的,倒颇善储蓄。冰人可看走了眼?”

      这话简直说到媒人心坎儿里,她忙凑到韦氏跟前。
      “可不是嘛?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做这行二十几年,不想竟在小柳郎身上翻了船!延寿坊的宅院,老身算着少说也要三四百贯!”

      韦氏淡淡道,“许是东市的胡商们豪奢,打点则个。”
      乔媒婆在柳绩手上吃了大亏,憋着满肚子牢骚,一时忘了本该立场居中,撇下茶碗同韦氏八卦起来。
      “孝敬钱自然是有,可那得大家伙儿分。参军上头还有将军、长史,他能分到多少。”
      两人算了半天不得要领。

      韦氏约略有些怀疑,拿手帕掩了嘴。
      “大约还是祖上积财。十多年前我家郎君也曾在万年县谋事,与小郎君的祖父有数面之缘。”
      “竟有这等奇事?所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乔媒婆拍着大腿奉承。
      杜家便应了三月初五‘纳征’,柳绩自去置办婚服宴席不提。

      杜蘅听说柳绩肯出百贯聘礼,又置办下隔壁宅院,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怕被人看轻,越发不肯出房门,无事只捧着婚服依依叹息‘终身有靠’。
      待海桐听房妈妈吹嘘柳家家底肥厚,忙奔了来告诉,却见杜若恹恹的好似生了病。

      这边韦氏送走了乔媒婆,回来侧卧在胡床上,揉着胸口闷头思索许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刚巧莲叶走来。
      “荣喜道要告半日假,元娘子去苏家未归,荣喜在外头等大娘子示下。”
      “应了就是,叫寿喜替他半日。”
      莲叶答应了要去,韦氏忽然灵光一闪,伸手拦道,“且慢,你叫荣喜进来,我有话问他。”

      莲叶满心狐疑唤了荣喜进来,抬着脸要听不听的,韦氏却叫她出去候着。
      莲叶自谓在这家里地位不同于寻常奴婢,在外头兜了半圈,轻手轻脚摸回来,躲在窗下偷听。

      荣喜皱着眉头回忆。
      “是,那日二娘子要出门去探……探什么王妃。刚巧大姑爷头回上门,撞个正着。当时媒人已来了,大娘子在正堂陪着说话的。”
      “大姑爷与二娘子可说了什么?”
      荣喜便有些为难,支吾了两句。

      “你如实说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荣喜尚未答话,门外的莲叶眼底骤然一沉,心道难道杜若与小柳郎竟惹出了什么首尾不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真有这一出,瞧她元娘子还有什么面目在自己跟前摇头摆尾?!
      莲叶心中划过一丝窃喜,把耳朵紧紧贴在窗纱上。
      不想荣喜想了半天,干巴巴地道,“也没什么呀,二娘子说这里就是杜宅,大姑爷便进来了。”

      韦氏心头一松,开钱匣子取了一吊钱,挥手道。
      “你去吧。”
      荣喜抓抓耳朵站着没动。
      “对了,后头大姑爷要走,又碰见郎主与二娘子一道回来,在门口郎主问了大姑爷几句话。二娘子旁边站着没吭声。”
      韦氏颓然往后一倒,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
      转眼二月初八,春雨如丝,洗的满城碧绿轻透。
      杜有邻休沐,坐在家中读《子安诗选》,忽然想起前日同僚说有波斯商人远道而来,贩了极难得的珠宝首饰在西市叫卖,便丢下书去瞧货色。果然华丽贵重非比寻常。他看了满意,令福喜回来拿钱。

      杜若正坐在房里描红,便问,“阿耶要多少?”
      “三十贯。”
      杜若听得恼怒,家里统共剩下不足四十贯,他还想往无底洞里填多少。只是这当口儿嚷开了,行事终究不便,她便自袖了账本来寻韦氏。
      西跨院里烟气氤氲,阿娘果然又盘腿坐在塌上念经,莲叶不在身边。
      听她说了因果,韦氏连坐姿都没有变,淡淡道,“郎君总说你聪慧,我却觉得你是天生的牛心古怪,最会钻牛角尖。”

      杜若翻了翻眼皮,不耐烦道,“阿娘又扯到哪里去。”
      韦氏打量了她几眼,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好整以暇的神情仿佛猫儿戏弄老鼠。

      “你已打定主意要做柳家妇,还管杜家钱财作甚?花便花了,戴身上好看。”
      此话一出,杜若直如头顶上打了个焦雷,正正劈中天灵盖上,疼得她稀里哗啦直犯糊涂。
      这桩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就连跟海桐也没提起一个字,阿娘怎么会知道?

      正月十六那晚柳绩来的突然,动作又轻巧,一起一落鸦没鹊静的,正院里尚且不知,何况阿娘住在西跨院。
      修佛的人当真能通鬼神?
      杜若疑怒交加,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半步,但见韦氏不闻不动,仍是半闭着眼厌世模样。
      杜若气恼不堪,只恨自己挖空心思,还是事事都被她料中。

      她咽下一口唾沫,强笑道,“阿娘说的什么,女儿不明白。”
      韦氏轻轻一哂,向前探身,似猛虎伸出利爪,直直逼视她双目,口气骤然冷下来,一字一句刮在她心尖儿上。
      “我知道你的主意,只要蘅儿肯让你,你便要夺了她的夫婿,是不是?”

      最后这句诘问是吊着嗓子逼出来的,尖刻犀利,直冲房梁,吓得杜若呼吸一顿,心都拧起来了。
      杜若受惊吓的样子很像猫儿,脊背僵硬拱起,双全握紧,毛发皆立。
      韦氏满意于震慑效果,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重新盘好腿,举止几乎是风度翩翩。

      “阿娘何必如此?”
      杜若的气性被挑起来,咬着后槽牙问。
      其实杜若尚未决定要不要开口求阿姐相让,还是先斩后奏连她一起隐瞒,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高高昂起下巴,硬着脖子反击。

      “阿姐贤良淑德,日后必得良配——再说男女婚配,总要双方都满意才好。”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可是韦氏反而收了气势,徐徐以对。
      “嗯,你见过柳家郎君,知他有意,只道略使些手腕,他便肯改聘你。”
      “对呀——”
      杜若理直气壮地接上。
      “柳家郎君聘的是杜家女,并未指明要元娘还是二娘!”

      “若儿打的好巧算盘!算计起自家人来。”
      韦氏佯装怒意,提高声量叱道。
      不想杜若寸步不让,厉声应道,“阿娘也打的好巧主意!叫女儿经手办理阿姐的婚事,好叫女儿看清,杜家女出嫁,如非姿容出色,便只能嫁到柳家这般家计艰难的。即便苏家殷勤备至,所图不过女儿容貌,实非良配。好叫女儿知难而退,乖乖去应选!”
      韦氏一愣,不禁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欣赏赞叹。

      “然也。以咱们家的门第,莫说亲王府上,即便是嫁去区区宗正寺少卿家也只得做小。似苏家那般,说得好听,比你阿耶高出一级,乃是五品。可苏家并非世族,底子薄,哪里支应得起两个儿子都走仕途?小柳郎的阿耶便是这般耽搁下来的,至于你阿耶,若不是你大伯父文不成武不就,孤身出去闯荡,家里田地银钱哪里供得起你阿耶熬忍在万年县衙?”

      杜若大瞪着眼睛掂量这话里的分量。
      韦氏轻蔑地续道,“你果然愿意嫁个宁肯借贷典当也要讨你欢心的莽夫,一辈子跟在他身后描补弥缝,阿娘并不拦你。”
      “什么借贷典当?”杜若满头雾水,懵然反问。
      韦氏笑了声,避而不答,反讲起积年往事。

      “柳绩的祖父是在任上贫病而亡的,连带一家四口无落脚之地。当年他家也曾求告至同僚跟前,众人凑了五匹素绢,在道政坊赁了客栈的两间下房。听闻过不多久他爷娘便相继离世,子女流散在外。郎君当时目睹柳家惨况,这才生出攀附权贵之心,这些年费心用力,四处钻营门路,好容易抱住王郎官大腿。”

      桌上青玉狮子小香炉不过巴掌大,雕的细致玲珑,韦氏拿起来向杂物碟子里磕了磕香灰,重又燃起安息香。
      “小柳郎也算能干了,孤苦伶仃一对儿女,十多年艰难挣扎,竟也有了出身,你当他为什么求娶杜家女?”
      杜若脸上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原本以为柳绩是寻常五六品官家子弟,借恩荫出仕的,就好比苏郎官当初,家事虽单薄,但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再没料到他人前洒脱身姿,背后还有这段身世坎坷。
      杜若想追问‘借贷典当’之事,又恼恨韦氏脸上嘲弄的神情,便不肯顺着她的思路提问,只垂头细想眼下,便明白过来。

      “柳郎为前途计,当娶世家出身,又能持家守财的贤惠娘子,勤勤恳恳积累钱财,说不定往后能借助姻亲之力,寻到出头机会。至于我,就算他今日被美色迷惑,往后也会嫌弃我华而不实,不能当门立户,助他一臂之力。”

      韦氏看向杜若的目光中露出赞许。
      “你果然较蘅儿伶俐,眼光长远,为娘这番苦心不曾白费。”
      “苦心?阿娘以为女儿知晓柳家穷困便会转圜心意?难道阿娘认定女儿贪图富贵享乐吗?”
      杜若气的热泪满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房内轻烟袅罗,韦氏长眉舒展,眼眸宁静,似庙中泥塑金身大菩萨,俯视世间百态,无嗔无痴。
      “阿娘倒不是认定你虚荣,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小柳郎于你并非良配,于蘅儿,却是极相宜的。蘅儿不像你,她肯吃苦,也守得住。你在族学里开了眼界,不到富贵丛中拼一把力气,终是憾事。且不说别的,就品香试茶、春游夜宴之举,寻常官家子弟,可都供应不起你。”

      韦氏冷漠地看着她。
      “你指望小柳郎每日巡完街市,满身臭汗,不大口喝酒吃肉,反与你品茗夜谈,纵论风流吗?”
      “我就是情愿嫁个鲁莽不文的汉子,那又如何??”
      杜若微微颤抖,仍是不肯,清亮幽深的眸子满含怨懑,却少了前次与杜有邻相争时的激烈愤慨,短短十来日仿佛已经长大了好几岁,语声迟钝。
      “莫非爷娘当日送女儿去上学,便已定下今日计策?”

      韦氏蹙眉品度着她的五官神情,骤然想起早逝的二姐来。
      她不由得怔了怔。
      往事过去快三十年了,她还以为早就把二姐的样貌扔进忘川,骨销颜毁,连渣都不剩了。二姐死时也不过十二岁,却已风姿初成,是韦家毋庸置疑最出众的女郎。她生气时也爱这般紧紧拧着眉毛,眼神凌厉,明明是个娇柔妩媚的小美人儿,却硬生生憋出一股子悍然之气来。

      “那倒不是。我与你阿耶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人物,不过是胆子被这世道吓破了,想寻条捷径走罢了。”
      杜若越发茫然。

      世道怎么了,开元以来米价极低,极穷人家也不愁吃饭。阿耶怕思晦无法出仕令门楣蒙灰。这话不错,可是倘若思晦不是为官做宰的材料,再铺路也无用啊。杜家有田产宅院,俭省些过有何不可?非要拿亲女去换荣华富贵吗?

      “杜家庇护不了你,也约束不了你。你果然不肯,你阿耶做不出打杀的事。上巳节复选,抱病也罢,报亡也罢,往后的路怎么走,全在你一念之间。”
      “真的?”

      杜若惊疑不定,脱口反问。
      韦氏却不接话,只静默地摇头。
      ——这一刻杜宅静得像个陷阱。

      杜若觉得嗓子发干,艰难地仰起头。
      韦氏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狠色,像被困囚笼的野兽闻见血腥,忽然发狂暴起,紧紧捏住杜若的手腕,撕破嗓子大叫起来。
      “既是预备送去王府,此事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姑母,是中宗皇后韦氏!”
      “阿娘胡说!”
      杜若心头大震,遂然惊呼出声,随即飞快的琢磨起来。

      韦氏心性果决,绝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她原本打算以柔克刚,做足水磨工夫,熬到韦氏放弃。没想到休学以来小半个月,阿娘已经织出一张密密大网将她缠在其中,毫无转圜余地。两人几次三番暗中斗法,阿娘都稳稳的把持着上风。
      如今牵扯上韦皇后,又是闹哪一出?

      韦家人口繁盛,宗室歧分,大的脉派足有十几房,其中尤以韦皇后所在的‘驸马房’和阿娘所在的‘平齐公房’最为著名。当年韦皇后专权揽政,墨诏卖官,将中宗当做提线木偶般调遣戏耍,一手提拔驸马房满门骤显,还差点就步则天皇后后尘登上帝位,要不是圣人异军突起,拨乱反正,这天下只怕就姓了韦了。

      只是一朝圣人登基,以雷霆手段把驸马房兄弟四家三代一百二十多口屠戮殆尽,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驸马房烟消云散,就连同为韦氏的平齐公房也不敢稍加置喙。
      泱泱三十载走过,如今长安城里再难听人提起驸马房三个字了。

      至于平齐公房,历代官宦最多,贞观年间甚至有过兄弟三人同列台省的盛况,因此坊间戏称‘郎官房’。本朝平齐公房越发兴盛,接连出了三个亲王正妃,在朝中人脉深厚。
      阿娘明明是平齐公房出身,怎么又成了驸马房遗脉?
      天子之怒足可荡涤宇内,阿娘倘若果真出自驸马房,当初如何能逃得出这条命来?
      杜若重重跌坐在地,背心印出涔涔冷汗,目不转睛的瞪着韦氏,忽然发觉身陷暗黑洞穴,那地底的恶鬼正等着撕咬她的血肉,直把双眼瞪得涩涩发痛。

  • 作者有话要说:  怨念怨念怨念怨念,为什么签不上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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