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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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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国王告诉我,在流羽星球上有一颗千年老树,叫作“流海树”,流海树是它那把世代相传的权杖的原材料,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流海树一定更为苍老了,它的构成部分也不会跟从前完全一样了,但只要能将它的树干部分截下来,根据古书籍上的制造方法,制出一个差不多的权杖出来还是没问题的。
“……的确不可能完全一样的,”他向我重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地上,跟妈妈刚领回来的一只中华田园犬双眼相瞪,不是都说狗是对人类最友好的动物吗?然而面前的中华田园犬正瞪着我,面色不善,“但是做到差不多的程度还是可以的。”
“你以前为什么没说过?”
“因为做一个新的耗时时间太长了,大概需要五六年,而且也不可能完全还原权杖的样子,比如说它的上面肯定不会有爱因斯坦写的字了,他们也肯定能认出这不是我原来的那个……我也一直没想到权杖早就被毁了,所以没有跟你提过这件事。”
“有没有很恨刘大星?”
他摇摇头:“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想确认下你是不是真的对人没有负面情绪。”
他想了想:“有的啊,但是很少。”
“嗯,”我低头,小黑——妈妈给这只中华田园犬取的名字,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国王,表情异常严峻,“那你现在是要去那个星球了吗?”
那一刻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家里,说你好,我是来自距地球52光年的光宇系N7星球的国王;想起了我对他的称呼从它变成他的那瞬间;想起了他聊起刘德华的侃侃而谈;想起了他躺在我的课桌里面听课比我还认真的样子……有同学走过我的身后看到了他,惊奇到肥肥你上学还带着一个土豆吗?我说是的,这样饿了就能吃掉。
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不会。
“嗯——”他沉默了很久,小声地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呆在了原地。
18
我请了一个很长的假,即使国王说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即使妈妈不解地看着我说你又要干嘛呀,我还是请了很长的假——我请了一个月,我说我生病了,是很严重的病,老师根本就不相信我,但是她还是批准了,我很想跟她说对不起,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她很讨厌我,我为什么要向讨厌我的人道歉呢?我对妈妈说妈妈我要走啦,那时候妈妈正在用手机打麻将,她沉浸在大杀四方的愉悦中,已经遗忘了对我行程的短暂疑惑,她摆摆手说再见再见,你可以把小黑带走么?
小黑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我那时候已经没有刚跟它相处的时候那么讨厌它了,我很喜欢它,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带它去,它会死的。
那是太空呀,是没有氧气的太空,我会安全地活下来是因为国王会保护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相信他。
于是我拒绝了妈妈,我说妈妈再见,小黑再见,我背着我的背包推开门,背包里有我的头绳、我的手机、我的相机,我的零食……还有我的土豆。
19
在空中飞的时候,国王收到了一封信。
那时候我们正站在云层上面,国王说这是他作为光宇系N7星球公民的能力:让生物无视一切物理定律跟着自己飞行,在这个状态下的他就像一个吸铁石一样,而我就是被吸住的铁块,我无法、也不会掉下去,而且我的生理抵抗能力会大大增强——亦或者说变成超人,即使不呼吸也不会死掉的超人。
“太厉害了,”我评价道,“你们星球上的每个人都会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那点魔法是那样地渺小不堪一击,明明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人的。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回复道,“每个人都会。”
我看到他在看一封信,他没有“手”这个肢体,于是他将信搁放在我的肩膀上,将身体端在信件上,我微微地偏过头,看到那是一封很长的信,最起码比当初我写给刘大星的表白信要长,但是我看不清上面的字,我只看到他的表情镇定却温热,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他低下头,我总觉得他要哭了,但是他是个“土豆”吧?虽然和地球的土豆不太一样,但他毋庸置疑还是个土豆,虽然我已经很少想起他的这个属性了——我的意思是,他有哭这个功能吗?
他也果然没有哭,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他们知道我弄丢权杖的事了,他们叫我快点回去,”国王的声音颤抖着,他的音色总是那样地天真温和,“可是我怎么有资格回去呢?”
“是啊,你怎么有资格回去呢。”——天啊,我在说什么。
“我很想念他们,但是我想先做好我的权杖,不然我真的没有脸回去见他们。”
这真是极具人类色彩的一句话:没有脸回去见人——因为在N7星球,土豆们是没有脸庞这种东西的,所以他们的词典中也不会有“没脸见人”这句话,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他的确被影响了很多。
我漫无目的地想着,边想边看着云层,我们的速度很快很快,云层一片片地飘过去,就像置身于梦境一样。
“不,”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很少见地,我这样说道,“你应该回去。他们爱的是你,不是你的权杖。”
“你不是赞同我的说法觉得我不应该回去的吗?”
“是啊,我不是觉得你不应该回去的吗?”——我到底在说什么?
他也被我绕糊涂了,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后,他继续去看那封信了。
“……他们是从哈尔那里得知这件事的,哈尔是我在N7星球上最好的朋友,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我也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
跟我在一起的这几年。
“我一直叫哈尔别说出去的,可他还是说出去了,他告诉他们我很愧疚很自责,说我不敢回去——他真夸张,我并不是不敢回去呀,我只是觉得没有资格而已……他还跟他们说,我一直很爱他们、很想念他们。”
他一直很爱他们、很想念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咕噜道。
“于是他们给我写了这封信,他们告诉我哈尔是怎么跟他们说的,还说他们像我想念他们一样地想念我和爱我,”国王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他们说希望我快点回去,因为N7星球上没有我是不完整的呀。”
“对啊,没有你是不完整的。”
“但我还是想将权杖做好再回去。”末了,他再次重复道,“因为没有权杖的我,也是不完整的‘我’啊。”
我不能理解他的逻辑,我觉得他有点像复读机。
20
我们终于到了流羽星球,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星球,当然,这并不是我通过肉眼看出来的,毕竟人类的视线范围是有限的,但它的确非常狭小,国王给我报了一个数字,我告诉他,这是地球一个城市的面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毕竟这个星球完全是为了那颗树存在的。
是这样吗?没有想过在上面居住吗?虽然这上面不适合人类,但如果是他们的话,还是可以居住在这里的。我这样想道。
“……我们不会离开N7的,”他像是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般,这样说道,“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会永远居住在上面。”
永远这个词太庞大了,但是他用这样郑重其辞的语气说出来我的确不想反驳,“我会永远居住在地球”——就像人类说出这句话的效果吧?大概,但我觉得人类很少有人会说出这句话,大家对星球好像没有太大的归属感,有归属感的是家庭、朋友——总之就是人际关系那样的存在。
他带我去了流海树所在的地方,我以为我会看到一颗茁壮高大的树,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有安静的土壤和自由的风,但我毫不惊讶,我知道这只是类似“障眼法”那样的东西,武侠小说里不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招式吗?然后国王就会使用魔法,将它解除。
我是这样想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但是结局并不如我所料,我听到国王的声音。
“流海树呢?属于N7的流海树呢?”
他的声音是那样地茫然,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到底怎么了?
21
我看到了他茫然的脸庞——其实我不止一次提起过,国王是没有脸的,毕竟他是一个土豆,他有眼睛这个东西已经是非常奇迹的事情了,即使第一眼看到那个部位的时候我甚至没发现那里是眼睛——所以他没有脸庞,又怎么会茫然呢?
然而这并不是病句,我明白,我确确实实地从那平坦的身躯上方感应到了茫然这种情绪,该说是因为他的情绪太过猛烈吗?我甚至第一时间具象化出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漆黑漆黑的,我一时间找不到应该说的话。
“……流海树不见了。”我听到他的声音。
“怎么会不见呢?这么多年以来都一直在这里的……明明也有好好地浇水、明明也有好好地保护它——为什么会不见呢?为什么?”
“他离开我们了。”他静静地说道。
我可以打赌他话语中的他一定是“他”,而不是“它”,他的语气绝对是在描述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最起码他觉得那是具有生命的,他突然转过头,但是却并没有看我,而是直直地望向地面。
“这不对吧?我明明一直一来都没有忘记过对他们的爱——为什么会离开我?为什么?”他痛苦着、自责着,他说着我不太能明白意思的语句,维持那个姿势维持了很长时间。
“到底怎么了?”我弯下身体,问道。
“……流海树不见了。”他乱七八糟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流海树不见了,正因此我才回发问啊。
“什么情况下他会不见呢?他会再回来吗?”
“……当我对星球的爱不再是100%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我,“他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就是我身体的另一部分,而现在,那一部分消失了。”
22
国王是光宇系N7星球上最爱那个星球的孩子,只有他,从小对星球的爱就是完完整整的——其实也可以理解吧?就拿人类举例,如果一个正常人爱婚姻对象是50%、爱父母是30%、爱朋友是20%,那么国王就是那个,爱地球100%、绝无私心的孩子。
这份对星球的爱也许包括对臣民、也许包括对星球的景物,但它们毋庸置疑,全都可以归属为对星球的爱,他是那样爱着自己的星球,大概比我爱他要高出许多倍——要我承认这件事真不容易,我是说我爱着他这件事。
“……对星球的爱——这是怎么评判出来的?不会是要一起做个检查之类的吧?比如说用仪器检测出这个土豆对星球的爱是百分之多少、这个土豆又是多少之类的……”总觉得有点可怕。
“差不多吧,但是需要做这个检测的只有我和另外几位国王竞选者而已。”糟糕,竟然猜对了,所以他检测出是百分之百吗?
“政治制度不是世袭制吗?”听到“竞选”两个字,我问道。
“那是什么?”
才夸过你经过在地球几年的生活经验变得有人类气息了,果然还是大部分都不懂……我以为他会知道什么是世袭制的,毕竟他经常跟我一起听历史课——我叹了一口气。
“就是你的爸爸是国王,然后他生出的儿子也是国王之类的。”
“这个啊,不是,但参加国王竞选的那几位,的确有一个是上届国王的儿子,他在最后的竞选环节输给我了。”
“最后?也就是这个有点白痴的百分比检测吗?”
他无语地看着我,显然十分不同意我对这个环节的评价与形容词。
摇摇头,他否认了:“‘感情评估’是倒数第二个环节,最后一个环节是公众演讲。嗯,他忘词了。”
……竟然是这样赢的吗?
“他倒数第二个环节的时候也输给我了啊,就是你形容‘白痴’的那一个,他的检测结果是99%的爱给了星球。”像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侥幸当上国王的一样,他这样说道。
“只跟你差1%呢。”
已经很厉害了——或者说疯狂,我反正不能理解将自己的所有情感都放在一个东西身上的人、对星球持有99%!的爱?对于我而言,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不止差1%的。”他嘟囔道。
“啊?”
“我对星球爱的百分比是110%哦。”像是有点自豪般,他这样说道。那样的话就差11%了。
……还有这种操作?
“于是啊,我当上国王后,为了保证我的心理健康,毕竟对星球持有110%的爱什么的,都像个神经病了……于是啊,大家商量着,把我20%的感情存起来,融进流海树里,因为流海树是我们星球的球树嘛,而且它很稀少,大家都很珍惜它,将它看成星球最重要的东西之一那样的存在,这样的植物与我的感情融合在一起的话,那就是相辅相成了,只要有我那溢出的感情存在的一天,它就会一直茁壮生长下去。”
“但是他现在不在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片寂静里,我听到他这样问道。
23
语文是我所有科目里学得最烂的一科,我最讨厌的作业就是写作文,最痛苦的经历就是给刘大星写那封表白信,虽然一半是抄袭,然而即使是这样烂的语文水平,我也能听懂他的意思。
流海树已经不在意味着:那20%的感情也不在了,他没有像以前那么爱自己的星球了。而势必,他也就会遭受到来自他余下的90%的感情的无尽谴责——我这样想着,就没有再说话。
他也的确如我所料地陷入了漫无止境的愧疚之中,也许的确是因为感情,也许是因为权杖,毕竟流海树不在的话,他就没办法复制出第二个权杖了——也或许,两者都有。
“……我要回我的星球了。”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这样说道。
“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
他真是个行动派。
“好的。”
“谢谢你。”
“谢谢你的谢谢,其实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有些谨慎地看着我。
“那20%的感情,跑到哪里去了?”
“你不过就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他毫不客气地揭露了我的真实目的,真过分,一点浪漫情趣都没有。
“好吧,你是不是喜欢我呢?”
“大概——有19%的喜欢。”
“还有1%呢?”
“给爱因斯坦了。”
真过分啊,我在心里重复道。
“总觉得有点不公平,我对你最起码也有50%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而这个数字,对我而言,已经是最保守的数字了。
“是这样吗?”他惊奇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又恍惚地笑了,“谢谢你啊。”
嗯,我知道他没有脸庞这种东西,但我觉得他的确是笑了,反正语气的确是恍惚的就是了。
“没关系。”
他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像是要飞走似的,我知道他马上要走了,可我总觉得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种情况不应该有个浪漫kiss之类的吗?我胡乱地想着,又想到他是没有嘴的,其实我不太承认那个小圆点是嘴——那果然该亲眼睛吗?没错,那也很浪漫,可是亲眼睛的话不该是我上吗?毕竟亲这个动作也需要用嘴唇吧,而这里有嘴唇的只有我——天啊我在想什么,我真是太不纯洁了。
在那些脑残电视剧的熏陶下我的思想竟然变成了这样,果然万千世界无奇不有,有谁还记得我是个魔法师吗?没有,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的,还有一件事——
刚飞出几米,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是不是忘了送你回去?”
“这样哦。”
我也忘了。
24
他就那样地飞走了,他飞啊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我的周围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一个人。
只有我的日记提醒着他曾经存在过,那时候我是这样写的:“……罚站还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说我可以继续陪着太阳了,它洒下的阳光是那样地温暖,温暖、温暖,世界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我的‘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觉得我在自言自语,你还叫她们不要学我,但其实我没有,我在和国王说话,国王说他找到刘德华了。我喜欢国王。”
或者还有那个夜晚,那个我生日的夜晚,那个晚上我问他你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望吗?但是他没听到,或者是装作没听到,我许下的愿望是希望他不要走——真是个俗气的愿望,我明白,我将它写在了蛋糕附带的彩纸上,那条彩纸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扔。
原来这些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还记得他飞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回去道歉,不管继不继续当国王,他都欠那个星球一个交代,这样说着的他是那样高大,就像神明一样——你以为我会这样写吗?当然不会,他还是那么矮,毕竟他只是一个土豆,但这样说着的他是温柔的,说话语气也是温柔的。
那是19%的温柔,糟糕,我真的觉得我亏了。
“再见啦。”在最后,他向我鞠了一躬,这样说道。
在那之后我其实是收到过他一封信的,那是十五岁的时候吧,距离他离开我一年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怀疑刘大星是骗他的,他怀疑根本就没有那个孪生哥哥,证据是为什么哥哥反而叫刘星星呢?难道哥哥不应该叫刘‘大’星吗——对,证据就是这个大字,哥哥才应该是‘大’,没想到回到他的星球后他竟然变得这样搞笑,我这样想着,他在末尾又说他的直觉也是告诉他的,刘大星应该因为什么原因而把他的权杖藏起来了,真是个卑鄙的地球人,他这样断定道。
所以也许有一天他会来地球再调查一次的,他是这么说的。
现在的他太忙了,挪不开时间,其实我也理解,因为他被他星球上的人原谅了,他又成为了一个忙碌的国王了,虽然那群人根本就没有生过他的气。
这对于他、对于他的星球都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最起码我是这样想的。
25
我的魔法消失的那一天是一个平常的夜晚,那一晚风平浪静,世界安静而温柔,小黑在我的床下慵懒地躺着,我的面前是番茄和鸡蛋,而我决定这就是我今晚的晚饭。
然而我失败了——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情,就像三年前我平静地接受他的离开一样。
我已经不再拥有魔法了,可我知道自己还是最强的。
正在这时,小黑叫了起来,原来是因为书桌上的照片滑下去了,照片上是我和国王、或者说我和土豆——当然,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唯一一张我和他的合照,照片上是他矮小的身体和我面无表情的脸,我记起来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其实我很激动,但我依然要假装矜持,最后我成功了,而这份面无表情就是战果。
小黑看了一会那张照片,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将爪子放在了国王的身体上。
啊啊——是这样啊——
风突然吹了起来,我放下鸡蛋和番茄,穿上鞋子下了床。
“你还记得他的,是吗?”我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