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疯人》九叶叶

1、章一 遇

　　京城的梨园戏台里，有着一名叫谢回的戏子，他唱的戏是最动人的，身段是戏台里最好的，眉目也是年轻的小生里最出挑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人有些疯。

　　这疯可不是说他脑子不好，而是他的性格太狠太狂，要知戏子这一行生很不容易，甚至比不上青楼的娼妓，一旦有权贵看上，那不仅是嘴上唱戏的功夫，怕是连身子都要没了的可怜下场，谁管你在戏台下练过多少年苦功，只要被指名道姓拉上了榻，便只剩一身靠权贵养活的名头。

　　也不是没有刚烈的，原先有位老资历的小先生，死活不肯，结果碰上个手段狠辣的主，转头就被人在乱葬岗里发现赤条条的遍布伤痕的尸体，还是谢回亲手给他下的葬。

　　谢回是十七岁进的戏班，十九岁上的台，当天就被点了名，点他名头的是朝中某位大臣，四五十的人了，就喜欢玩些新鲜的，他在戏台见谢回眉目清秀，便想请人回府唱戏。

　　这戏肯定不是真的唱，暗地里这大臣想要做的，谁都心知肚明，谢回哪里肯，当着他的面砸瘸自己一条腿，推了约。
　　这股狠劲，可是连那位刚烈的小先生也没有。

　　大臣被谢回砸腿时看来的那狠厉的一眼吓破胆，没了歪心思，不敢再点他的名字。

　　谢回养好腿伤，第二次上台唱戏，又被点了名，他听到有人点他名时，最喜欢的就是风情万种看过去，然后冷笑。
　　不论是谁，来头是大是小，都是冷笑。

　　第二次点他名的，是弄死小先生的那个狠辣角色，谁都觉得谢回完了，逃不过了，这次谢回也没砸腿，老老实实跟人进了府，还没过过夜，府邸着火了。

　　漫天的烈焰吞噬了好几条人命，谢回被救出来时很幸运，只烫伤了手臂。其余幸存的仆人被问及起火原因，都说不清楚，谢回被人带走盘问好些天，一无所获，重新回到戏台。

　　等到第三次第四次时，谢回都有的是办法保住自己的名头，渐渐的，他的疯名就传开了，也没人敢再点他。

　　直到这日，仲春时分，某位从浔阳升迁来的大臣进京上任。

　　谢回当时唱罢一场，咿咿呀呀的唱腔从他口中停住，他挥袖准备落幕时，听到一个声音问：“台上唱戏的，是谁？”
　　于是他转头，看到一人。

　　那人穿着官袍，明显是被同僚拉过来应酬的，手里还端着一杯未饮尽的酒水。
　　这是一位故人。
　　谢回很快认出这人是谁。
　　俞任知。

　　岁月将这人的眉目拉扯得跟年少时不太一样了，谢回看到俞任知这个故人时，依旧冷笑。

　　有人回答俞任知的问题：“俞大人，这是梨园内一名戏子，叫谢回，性子疯得很，不好招惹。”
　　俞任知抬起下巴，朝谢回一点，只说出四个字，“本官要他。”

　　这已经是很久没人点谢回的名头了。

　　谢回冷漠地望着戏台下坐着的人，两人多年未见，如今一个是台下高高在上的大臣，另一个是台上任人宰割的戏子。

　　俞任知的同僚开始劝他，都告诫他初来乍到，不知谢回这个戏子的疯劲，俞任知听后不为所动，直视谢回的眼，语气冰冷，“本官倒要看看这人能变得多疯。”
　　谢回依旧冷笑。

　　他这次没有砸腿，没有拿大刀砍人，更没有用药喂自己，他跟眼前这位故人恩怨甚深，就算他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一口气，这人依旧会把他带回府。
　　他的下场？
　　谢回知道，从这个人出现的这一刻起，他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俞任知现在是什么官谢回不清楚，他换下戏袍站在梨园门口时，只瞅见来接他去俞府的轿子八个人抬着，上头缀满玉制的铃，人一动就发出“铃铃”的响声。

　　戏台上下围满旁观的人，谢回如此乖巧老实地跟着点他名头的人走，也已是许久没人见过了，不少人都在猜测，这次还会不会有一场漫天的大火，一把烧掉整个俞府。

　　谢回抬脚进轿时，一个人影扑过来，将他死死按在软座上。
　　是俞任知。
　　这人就坐在轿子里。

　　“放开我！”谢回挣扎起来，压着他的人神色却很冷漠，抬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他嘴里，直至他吃下去才松开手，谢回咳嗽几声，死鱼一样倒在软座上，瞪着俞任知，“你喂了我什么？”

　　俞任知扯条手帕擦擦手，“软骨散，你这人歹毒的点子太多，我怕俞府被你一把火烧成灰烬，这样放心些。”
　　谢回觉得他这话太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俞任知冷淡地看着他，“笑吧，等到俞府，你怕是没力气笑了。”

　　谢回听到他的话，果然笑得更大声，直到没了力气，他才喘了两口，慢慢停下笑，一双眼睛去打量旁边这个多年未见的人。

　　多少年没见了？他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似乎很久，久到他都快忘记这个人，但也似乎没有多久，仿佛两人还窝在一起，在那沾满雾气的清晨，靠在一起捧四书五经在读。

　　转眼，所有东西都变了。

　　俞任知年少时就长得极好，如今样貌也更出众，谢回见他两面他都是坐着的，但光一打量便知这人要比他高，以前他还夸过这人，说他像山巨源夸嵇叔夜那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这人当时回了他一句什么来着？

　　当年的俞任知好像用一双发笑的眼睛望着他，带着少年澄澈的期盼，“那我们再寻五人，凑个竹林七贤？”
　　哦，对，当年的俞任知，见到他是会笑的，不像现在，冷淡中甚至带些憎恨。

　　谢回看着俞任知，嘴角又忍不住挑起冰冷的笑容。
　　俞任知瞧见他的笑，眉头皱起，“你在想怎么逃？”

　　谢回眼底尽是冷漠与不屑，“落在俞大人手里，就算想尽办法，又能逃到哪去？我不会逃。”

　　他说话时脑袋微扬着，仿佛有几分高高在上，俞任知见不得他这种姿态，抬手捏住他下巴，“你这话铁定不是真的，就像当年骗我那样。”
　　谢回冷冷一笑。

　　俞任知掐他的手越发用力，近乎要将他整个骨头都捏碎，谢回疼得脸色发白，却不哼一声，只冷冷看着他。

　　俞任知与他对视许久，最终慢慢收回手，谢回皮肤很白，那掐出的指痕清晰可见，他对他是有些恨的，问出声来，“当年你也是这般看着我，那会你才多大啊，怎就懂得那么多阴狠奸诈的东西？怎就那么没良心，要来骗我？”

　　谢回依旧冷笑，“你傻，才被骗。”
　　俞任知终于笑了，与谢回相差无几的冷笑，“那你该庆幸，我如今不傻了。”
　　他接下去，“谢回，这是你的报应。”

　　谢回听到他说出这句时，又抑制不住笑出声，他大笑着，宽大的衣袍藏着他笑得微微颤抖的身躯，竟真有几分疯癫的味道。
　　俞任知咬着牙说：“你果真疯了不少。”

　　谢回没有回他，依旧在笑，仿佛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笑着笑着声音戛然而止。
　　俞任知打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