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夜水岚

47、番外（二）

　　她其实并不十分清楚是不是希望再次遇到他。

　　而著名的六人定律其实已经证明了世界的确是很小。

　　那天大学同学聚会，人并不多，人人都忙于工作，真正能来的不到十人。

　　吃过饭，照例是KTV，一伙人玩得并不太疯，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立室，还得踩着点回去。

　　最后只剩下她跟吴蔷。

　　吴蔷其实算是她的师姐，刚入学生会那时对她照顾颇多。

　　那时两人已经喝得半醉，吴蔷搭着她的肩，凑在她耳边边笑边吐气：“慧慧，你怎么还没找男朋友？”

　　她并没接话，只是笑吟吟地踩着步子往前晃。

　　吴蔷拉着她，笑嘻嘻地仿佛是开玩笑：“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她只当是她酒后醉言，并不在意。

　　没想到，第二天吴蔷约她在一家酒吧见面，就见到了他。

　　他唇畔微微含笑望住她，修长的手指托着酒杯，风度翩然：“叶小姐，”哂然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是有缘？”

　　一时倒把吴蔷震惊在了一旁。

　　事后吴蔷半是娇嗔半是埋怨地“盘问”他们的初遇，她只说是在舅舅的公司里巧遇过他一次。

　　而那时叶盛昌的确已经开始跟沈峻彦合作。

　　正如叶盛昌所预料那样，沈俊彦在商场上的手段十分完美，冷静理智，得失衡量总是恰到而又精确，对于对手必是一击即中，已是被媒体封为房地产新贵。

　　怀才之人必为人所忌惮，而叶盛昌便是他商场上的一个通行证。

　　叶家的面子谁人敢不给。

　　沈俊彦第一次带叶佳慧出席一个商业酒会，男才女貌，在一堆衣香鬓影中，仿若一对璧人。

　　酒后散场，她喝得微醉，他侧过身去帮她系安全带，她微微扬了扬脸，月色皎皎，因了酒意她的脸微微酡红，唇畔含了半丝笑意，他盯着她的脸看了数秒，倾身上前吻住了她。

　　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其实他们的恋爱并不怎么如胶似漆，即使一开始便也没有。

　　他刚刚在商场上崭露头角，公司规模逐渐扩大，后面跟着的一大帮臣子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忙得昏天暗地，他由一帮智囊团陪着也是到处走，有时候早上在北京，下午在纽约，隔夜又转去温哥华，马不停蹄。

　　而她拍摄起节目亦是没日没夜，忙起来，电话都打不通。

　　有时候，他亦在电话里似笑非笑地调侃她，最是让他省心。

　　可是往往话到一半，却总是被一旁的秘书打断。

　　有一次她做完一个节目，正好他打电话过来，她微有感慨，便不觉问了出来：“我们这么赚钱是为了生活，还是我们生活是为了赚钱？”

　　他在电话里微微一愣：“怎么突然发了这样的感慨？”

　　她的语气微有倦色：“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累，”随即又无可无不可地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像是在微笑，语气透着一丝温存：“怎么想我了？”

　　她也十分应景地笑：“想啊，很想你。”

　　没想到，到了下班十分，接到他的电话。

　　“我在你们电视台门口。”

　　她隔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拎了包跑出去。他就倚在一辆黑色大奔旁吸烟，抬头看到她，掐灭了烟，十分绅士地绕到另一边去替她开了车门。

　　车上她略有些意外：“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仿佛是玩笑般，慢悠悠地答她：“你每天拿些好话来哄哄我，指不定我天天就来你这里蹲班了。”

　　沈峻彦性子内敛寡淡，这已经算是极好的情话了。

　　这天两人心情都颇为不错，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一瓶红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两人情趣不减，正打算去看场歌剧，走廊上却是遇到了一大帮人，其中几人又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一起聚聚，又说牌局三缺一，抓着沈俊彦不放，其实都是一个圈子的，多多少少有些交情，自然也不好推脱，还是去了。

　　叶佳慧陪着看了几局，酒兴上来，便有些犯困，后来索性就歪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盹。

　　数番轮回下来，牌室的门被推开，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到了近前，却是一愣：“哟，满人了。”

　　场上立刻有人应道：“王总。”站起身来道笑脸相迎道，“不满不满，这不我就凑个数。”

　　王总眯眼一笑：“这使不得吧。”

　　“使得使得。”那人一叠声推让。

　　那王总便就势顶了上去，坐定后，转头又是对着上家一笑：“沈总也在。”

　　沈俊彦没有答话，顺手将手中的一张牌扔出去，才淡淡瞥了那人一眼，算是应了一声。

　　那王总之前那大刀阔斧的气势倒似矮了一截，牌局上竟不动声色地张张都在给上家喂牌。剩下两人，心里竟也像明镜似的，只顺和着来。

　　玩了几局，沈峻彦倒似有些意兴阑珊，从烟盒里拿了根烟出来，那王总跟着点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才淡淡道：“最近怎么样？”

　　王总讪讪地接上：“拖您的福。”

　　最后散场的时候，叶佳慧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在走廊上忽然听得有人说话：“那王宁坤今儿个算是栽了。”

　　有人接话：“哥儿几个见沈总在也不只会他一声，能不栽么？”叶佳慧本也没在意，只听了那“沈总”二字，才略略抬了抬头，那两人却都是走在前面，半点也没留意到她，只顾着幸灾乐祸：“当年那姓王的带走了沈氏集团的一大笔资金和一拨精英，建起坤盛公司。如今那坤盛可活生生是沈峻彦脸上的一道疤。”

　　“可不是，不过沈俊彦身边的那个吴蔷倒真是有点本事。”

　　“沈俊彦身边的女人哪个没本事。”

　　那两人说完便笑起来，叶佳慧明显落后了几步，出了大门，夜风缓缓吹来，微有凉意，脑海才渐渐清明起来，将头靠在车窗上，微闭着眼，感觉细细的风掠过耳畔。

　　车子到了建德路，沈俊彦问她：“去哪？”

　　她掠了掠头发，有些倦倦道：“明早还有一个会议要开，你送我回家吧。”

　　沈俊彦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蕴着犀光，略含了几分探究，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电视台的台长偕同她一起陪一个广告投资商吃饭，吃的是日本料理，她其实极讨厌那生鱼片的味道，没烧熟的鱼总觉得有一股子的腥味，闻着也受不了，于是中途瞅了个空挡，溜出去透气。

　　餐厅装潢雅致，走廊又长有空，一面是各包厢，一面却是临水，种着睡莲，一团团一簇簇的，将开未开，很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她有一段时间极喜欢”江南“，唇齿间细细念着，仿若满口余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当时读到并不懂深意，只觉得美好。

　　落英缤纷，群莺飞舞的时节，信步而走，一抬头，发现那人亦是站在不远处，含笑脉脉，这样的重逢，十足像是一个江南梦。

　　她在走廊前略站了站，正打算回去，一旁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她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只看到吴蔷微微红肿的眼圈里先是讶异，然后是狼狈，而吴蔷身后，那人一双眼眸亦望过来，长眉锐利似箭，眸色深晦如海。

　　落花时节又逢君，简直像是一场八点档的肥皂剧。

　　她无意扩展剧情，转身便进了另一个包厢。

　　佳慧睡到近中午的时候才醒过来，却并不觉得饿，赤脚走到落地窗前，抱了膝仰头看天。小时候，心里有什么事，她总喜欢这样仰头看天。湛蓝湛蓝的天空，无一丝云，纯粹得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蓝，那样干净，简单，望得久了，竟仿佛也什么都想不到了，脑海里空空的，只剩下眼前那一片蓝。

　　她跟沈峻彦交往的时候，其实叶家的人并不赞成。叶盛昌对沈俊彦在商场上表现赞赏颇多，但提到他们的交往，往往却要皱一皱眉头。

　　叶盛昌说过：“后生一辈，沈俊彦算是杰出的，即使那江家老大，也许还要略输一筹，江家的那一位虽也是不动声色的人，但到底那孤傲的脾气却是张扬的，而沈俊彦更懂得内敛，却野心十足。”

　　可是即使是粱宜，虽不赞成，却也不反对。

　　大约是不忍心。

　　刘妈来房前敲她的门，告诉她：“慧慧，有你的电话。”

　　是沈俊彦。

　　“你手机一直关机，”他在电话里顿了顿，又接着问她：“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她嗯了一声，他又说：“我等一下来接你。”

　　她也没有反对。

　　他带她去了一家餐厅，建筑极为普通，走进去才别有洞天，餐厅洢水而建，廊上一排挂着风铃，微风徐徐，便听得清脆的风铃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水里飘着几片荷叶，荷叶上露出尖尖角，像是江南别院，透着灵气。廊下座位用竹帘隔开，落座后，沈俊彦对她说：“刚开业不久的店，知道你喜欢，便带你来了。”

　　的确是很喜欢，她托了腮往远处望去，竟还有一辆水车缓缓地转着，水声哗哗地流，竟仿佛是世外桃源，她看得入了神，沈俊彦给她夹菜，微笑道：“别光顾着看，这里的菜色你应该也会喜欢。”

　　她吃了一口，果然是十分入她的口。满桌都是她喜欢吃的菜，他是难得这样肯花心思，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

　　她又吃了几口，却微微叹了口气。

　　他十分温和地问：“怎么了？”

　　她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一个人的偶然提及，我非常向往江南一个小镇的景色，总觉得它应该是十分的美。大学期间，独自一人沿着长江游遍了所有江南的小镇，想找到那个地方，却一直没能如愿，直到去年，终于如愿去了一趟，才知道原来并没有那个人说得那样美。”她想了想，又道，“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些美的不是景色,而是他心中的记忆。也许喜欢一样东西，或者喜欢一个人，都很难纯粹。”

　　他这样聪明，隐约觉出她的用意，却只是抿着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搁了筷子，语气平静道：“我最近总是觉得累，所以把工作辞了，想去欧洲玩几天。”

　　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觉得好的话，也许就在那里找个城市定居了。”

　　他猛地抬头盯住她，眼底仿佛有火光在跳动，语气却极淡：“什么时候走？”

　　“大概就这几天。”

　　他点点头：“那么这一顿算是饯别了，”将两人的酒杯都倒了酒，举杯道，“一路顺风。”仰头喝尽。

　　她没说什么，仰头也喝了。

　　最后他送她回去，车子停在路口，她去推门，却没推开。

　　“开门。”

　　他没动，只转过头来盯着她，眼锋锐利，仿佛刀子般，似乎要将什么刻到她的身上。她撇过头去，只是重复道：“把车门打开。”

　　他终于也掉转过头去，却依旧没动，只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那些日子在你心里眼里看到的都是谁，我是利用你，但是慧慧，你也在利用我。”

　　是，她其实早就清楚，一开始其实就清楚。只是现在突然无法接受，怎么会突然无法接受？她拒绝想得这样清楚，她下意识地拒绝去想这样的问题，想清楚了又如何呢？他们这样的开始，能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缓缓吸了口气：“是，所以我们这是互不相欠。”

　　这样理智，这样决绝，不留一丝余地。他终于没再说一句，搭的一声，解了车上的锁，她推开车门，转身迈了出去。

　　同事对她突然辞职都觉得十分意外，后渐渐知晓她的出身，倒觉得有些恍然大悟了，富家千金，高兴了拿个职业玩玩，不高兴了，便也就甩手不干了。交接工作后，她在家里也开始收拾行李，粱宜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舍不得再说她。

　　走的那天，叶季泽送她去机场。车子刚转进车道，就见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大奔，她恍惚想到，沈俊彦人内敛深沉，车子却一向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气势。可是那车却也只是停在那里，并没有跟上来，渐渐地远了，也只剩了一个黑色的点。

　　她微微闭上眼睛，却忆起少时的那诗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