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夜水岚

12、到底是谁忘了谁

　　到底是谁忘了谁
　　他慢慢站起身来，接过礼仪小姐手上的颁奖证书，一直走到她对面，才伸出手来，优雅而低沉的声音：“苏静汐同学，恭喜你。”
　　她没有去接，低了头，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头顶的灯光白晃晃的照下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晃动起来，那样恍然而不真实，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搁，只觉得心慌无措，连呼吸都微微屏着，她从没想过竟真的会是他！
　　就如同许多年前的火车站里，她也是这样，浑身都湿透了，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垂下来盖住了眼睛，雨水滴到睫毛上，顺着眼角一直流到下巴，身上因为冷而轻轻颤动着，狼狈而又手足无措。
　　“静汐！”身旁莫青筱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她才如梦初醒般猛然抬起头来，舞台上刺眼的灯光射入眼底，她只觉有片刻的恍惚，手已经伸出去握住那人微凉的手掌：“谢谢。”那个人也只是勾唇微微一笑，放开她，转身已是将另一份颁奖证书发到莫青筱的手里，同样是握手恭喜。
　　她下来的时候，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一旁的莫青筱扶了她一下：“苏静汐，就你走路也会发呆。”
　　她不说话，站稳之后急急往座位上走去，手中的颁奖证书都被捏出了汗来，只是忍着，不让自己回头，害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一定是认错了吧，可是怎么会长得那么像，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散场的时候，大家一哄而散，朝着门口挤去。
　　她被挤到了门边，才觉得不甘心，急急回头找那个身影。
　　才发现其实并不难找，他就走在一群人的前面，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微微低了头，侧面线条刚毅，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一侧的嘴角淡淡勾起，似是微笑的样子，眼神却透着几分疏离，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然转过头来，和她的视线对上。
　　隔着拥挤的人流，她还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被推出了门外。
　　外头烈阳高照，又是夏季，已经那么多年了。
　　苏静汐曾经以为，或许，再不会遇见他。
　　可是就在刚才，她和他竟一起站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他依然从容不迫，而她还是这样措手不及。
　　静汐曾经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或晴天，或雨天，或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可是必然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从未想过，他们的身后会是无数黑压压的观众，而他们站在灯光刺眼的舞台上，直面相对，却是不识。
　　“静汐，”一旁的莫青筱还在喋喋不休，“真没想到那个星宇集团的总裁还会亲自前来。”
　　静汐听得一愣，下意识问道：“星宇总裁是谁？”
　　莫青筱一脸鄙夷：“亏你刚才还一脸痴呆样，就是刚才给我们发奖学金的那个啊。”
　　她便轻轻的“噢”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静汐明显心不在焉，整个人空空茫茫的，直到被莫青筱拖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她才恍然般抬头：“怎么到这里了？”
　　莫青筱拖着她径直往里面的包厢里走，边走边数落她：“人家白流苏擅长粉颈含羞低垂，脉脉如诉，你倒好学了个东施效颦，她的风情万种没有学到，倒是一低头准是发呆。”
　　里间包厢的门打开，静汐又是吓了一大跳，灯火明亮的餐桌下，那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双腿交叠，手上夹了一根烟，正侧头淡笑着听一旁的人说话，听到开门声，微微偏过了头，望过来。
　　那么深邃的眸子，嘴角淡淡勾起，眼底却是疏无笑意，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着微冷的清光，静汐一慌，直觉地想要离开，身后莫青筱却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她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只低了头，慌慌张张在另一桌找了个位置坐下。
　　坐下后身边的莫青筱轻轻捅了她一下，她只低头不语，莫青筱却靠过来，压低声音道：“那个总裁，行事一向低调，没想到今天还没走。”
　　静汐勉强压下心底的慌乱，也是低声不解道：“学校怎么会请他来？”
　　莫青筱白了她一眼：“我们手上的那个奖学金还是那人提供的。”又凑过来低声道，“本来学校以前也从来不办什么颁奖典礼的，听说这次是因为学校打算再建个实验楼，想获得星宇的资助，校方就请他过来了。”
　　她“哦”了一声，莫青筱在一旁又小声说道：“不过，这请奖学金获得者吃饭的事，却是那个总裁提的。我们这次真是既有眼福又有口福了。”
　　静汐用筷子撮着碗里的饭，却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享受，只觉得如坐针毡，满桌都是极辣的北方菜，她犹豫了半天，还是不知道从哪里下筷比较好，只好将碗里的菜漫不经心地撮来撮去。
　　整个包厢里有三桌，最里头那桌由校领导陪着，剩下两桌都是学生，气氛其实并不算闹腾，偶尔有几个学生会里能说会道的几人站起身来敬酒。他并不怎么喝，眉头微微一动，旁边的人就会帮他应付过去。静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等意识到的时候，就看到他忽然转过脸去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静汐眼皮一跳，直觉地感到大事不好，赶紧低了头吃饭，果然还是想起了他们院董院长的声音：“苏静汐，哪位是苏静汐同学？”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身边的莫青筱也是诧异万分。
　　那董院长却是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苏静汐同学，来来，到这边来坐。”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那董院长就在旁边给她按了个座位，另一边正好挨着他。
　　董院长慈眉善目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学院的第一名奖学金获得者……”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接过去了：“不用介绍，我们认识。”
　　董院长十分诧异：“你们认识？”
　　何东晟淡笑着看她：“她小时候走路还是我教的。”
　　董院长已然听出几分意思，呵呵地笑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桌上坐着的领导也微微笑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静汐便在那样的目光下认命地坐了下来。幸好宴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中途他接了个电话，没讲几句就挂了，低头对着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便站了起来，一桌的人哗啦哗啦地也全都跟着站了起来。她一惊，吃到一半的狮子头差点掉下去，慌慌张张地跟着起身。
　　双方握手道别，稍微寒暄了几句，他便率先走了出去，见她没有跟上来，回头微微眯起眼：“走啊。”
　　那种情况下静汐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是习惯性地听从了他的话。
　　直到走出了酒店大门，她才回过神来，懊恼不已。
　　前面已经有人将一辆黑色的宾利车开了过来，他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钥匙，坐进去，见她没有动，将头一偏，简捷道：“上车。”
　　静汐站着没有动，微低垂着头：“不要。”
　　他却笑了，嘴角一边有着浅浅的线纹：“这么大了，还要我抗你上车？”作势去推车门。
　　她猛然抬头，瞪了他一眼，转身绕到另一侧上了车。
　　车刚开，就有电话打入，他接通后，那边讲了很多话，他最后才道：“不去了，你照应一下。”
　　挂了电话，车里又安静下来，她只转过脸，望着车窗外，正是下班时分，车流很缓慢，静静地流动着，仿若那多年的时光，缓慢而又冗长。
　　“去哪里啊？”过了片刻，她才想起来问，有些急道，“还是回去吧，那里还有人等着我呢。”
　　何东晟透过后车镜看了她一眼：“谁在等着？”顿了顿，又淡淡地问道，“男朋友？”
　　静汐气闷道：“不是，我室友还等着我呢。”
　　他便又笑了起来：“都是成年人了，找不到你难不成还回不了寝室了。”
　　她说不过他，向来就是如此，只能又狠狠瞪了上去。
　　车子七弯八拐才在一条弄堂口停了下来，她跟着他下车，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天色渐渐黑下来，弄堂一条一条的交错着，仿佛深不见底，怎么拐都走不到尽头去，心里一慌，抬头就看到前面模糊的身影，似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疾，本能地脱口而出：“哥……”
　　像是回到小时候，软着声音，带了点无助和彷徨，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被他牵住，青灰暮色下寂静的弄堂里，只有他低声戏谑的声音：“还那么胆小。”
　　她很想反驳一句，最后却仍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其实自他离开以后，她早就已经习惯独自面对很多事情。
　　拐了好几条弄堂，他们才来到一家四合院里，很普通的一家小饭馆，人也不多，却都是很熟悉的江南小菜，三菜一汤，清淡不油腻，却极是鲜美，她吃得满口香，自从来了北方B市后，已经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撑过了，不由地摸着肚子感慨道：“这么偏僻，你怎么找到的啊？”
　　何东晟正想答话，却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哟，带小女友来了？”声音虽是洪亮掷地有声，语调却略微上扬带了点侬味，竟是南方口音。
　　静汐有些诧异地回身，见那人四十岁上下，鬓边已是生了白发，精神却很是不错，面颊黑亮，神采奕奕的，一面走来，还有不少食客们同他打招呼，称呼他“老邵”，很是熟稔。走到他们这一桌，干脆利落地坐下了下来，瞧着静汐，眉开眼笑道：“小姑娘几岁了？”仿佛在问小孩子的语气。
　　静汐还因为刚才那一句话有些尴尬，脸颊微红低声道：“还在上大学呢。”
　　何东晟就在一旁笑着解释：“这是我妹呢。”
　　“我知道，孟庭苇的歌嘛，”老邵一脸了然地拍着他的肩，哈哈笑着：“当年她唱那首歌的时候，我正年轻着呢，怎么唱来着，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随手便哼了一句。
　　静汐更是脸红，只埋头吃菜。
　　老邵笑眯眯地递了根烟过来，何东晟看了静汐一眼，摆手道：“不了，她小时候患过支气管炎，闻不得烟味。”
　　老邵便笑着调侃道：“嘿，这么快就懂得疼女朋友了。”
　　何东晟一肩捶上去：“吃饭呢，啰嗦什么。”
　　老邵笑得更是大声，何东晟踢了一下那矮凳：“嫂子叫你呢。”
　　“哟，嫌我碍着你们了，好，我走，我走。”边笑着走开了。
　　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晃着眼球，迷幻的彩光下，一侧的摩天大楼便如通天一般，恍然而不真实。车外是拥挤的人流，七八点的B市，精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车里却是寂静，冷气嘶嘶无声，静汐只觉得有些局促，随口问道：“你还没有女朋友？”说完才更觉得慌乱，只转了头看车窗外的夜景。
　　何东晟一手握着方向盘，抬头从后车镜里看她，也是极随意地问道：“你有男朋友了？”
　　她低了头，没有说话，何东晟瞥了她一眼，也不追问，不甚在意的样子。
　　过了片刻，她又低声开口：“爸爸说……让你回家一趟。”
　　前面是红灯，他缓缓停下车，一手搭在刹车档上，望着车流，淡淡道：“回去干什么。”
　　她微咬着唇，声音越发低下去：“这么多年你就从来不想着……回家一趟么？”
　　车子重新开动，他握着方向盘，语气淡到极致：“那里从来不是我的家，我也不会去想。”
　　静汐愣了一下，终于慢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车子一直开到校门口，他要送她进学校，她一口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他嗯了一声，懒懒地斜靠在车身上，摸了根烟出来，低头含上，拢着打火机上那蓝色的火焰，侧头点着了烟，抬起头来。
　　远处她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一排的橙黄色路灯，闪着朦胧的光晕，一圈一圈的落下来，洒在她的身上，仿若水纹。他以为下雨了，抬起头来，原来没有，可是耳边却仿佛能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哗哗地雨一直下个不停，那么多年了，原来一直没能忘记。
　　那个磅礴大雨的夏末季节，火车启动的瞬间，他终于没能忍住，透过白茫茫的雨雾，看到昏暗的天色中，那孩子的身影，怔忡孤弱，似一株芦苇在阴霾的云层下摇摇欲坠。
　　只一眼，他便不忍再看。
　　那一年他刚满十八岁，法律意义上已属成年人，也只不过刚刚学会了用漫不经心来掩饰内心难以名状的情绪。明明离开家的那个人是他啊，为什么她仿佛比自己还要悲伤的样子。他慢慢低下头去，把头埋入双手间，唇边却微微扯起了一抹讥诮的笑纹，试图漠视心头盘亘不去的不舍和痛楚。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倚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烟蒂，眯了眯眼，缓缓吐出烟圈，片刻后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也不开车，只是一手搭在车窗外，静静地抽着烟，满车都是寂寥的烟雾，一直到抽完整根烟，才驱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