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美人》灯上橘

1、第1章

　　冬至，厚雪满阶。

　　寅时正刻，晨间的梆子声已经敲响，王府里起坐喧哗的声音渐渐响起。冬日里天本就亮的晚，夜色寂寂，只灯笼还发着荧荧微弱的光。风声呼呼穿廊而过，灯笼也打了个旋。

　　顾晚晚面如沉水，跪在院子里已经整整一晚。
　　雪地上轧出了痕迹，夜间又下了场不大的雪，倾刻花落在她的腿上，似是有千斤重量。院子里的青松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她的双腿，不能动弹丝毫。雪落进头发里，体温将它融成了水，完好的发髻湿漉漉的。

　　她几乎整个人都要倒下去，又凭借着一丝意念强撑着。

　　恍惚间，顾晚晚感受不到寒冷，身体滚烫。

　　等了一夜，门终于开了。
　　伴随着轮椅的轱辘声，顾晚晚心中清楚，他还是出来了。

　　夜色茫茫，顾晚晚几乎要冷的跪不稳。匍匐之间，听见轮椅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仰头，对上的是陆明琛晦暗的眼眸，像这无边黑夜一样将她吞噬，裹挟。

　　“顾二小姐，这可不是你求人的态度。”陆明琛声音低沉，好似睥睨苍生一般，一双墨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顾晚晚，又未曾稍降辞色，冷若冰霜。

　　...

　　景明元年，顾府因勾结元亲王，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顾家驻守在青阳，朝廷的军队奉命攻进府中拿人。
　　顾晚晚的母亲不愿看到血腥，先一步悬梁自尽。顾晚晚和兄长推门而入的时候，目光所见，是挂在白绫上，早已没了气息的母亲。
　　院里枯叶满阶，无一人扫。

　　顾家兄长先一步反应过来，把顾晚晚抱进怀里遮住她的眼睛，忍着悲恸，温声安慰：“晚晚，别怕。”

　　顾晚晚出神，眼睛被兄长的手掌遮住，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即便是她从前被家人保护的再好，再不谙世事，心中也已明白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怎么也只不过，只是流泪，没有一点哭腔。

　　兄长的手感受到了温热，低沉的嗓音带着无奈和决绝：“晚晚别哭，只要大哥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顾晚晚从兄长的怀中挣脱了出来，问道：“爹爹呢？”

　　她感受到了兄长闪躲的目光。兄长也不知道如何给小妹解释，顾家罪犯谋逆，他们的爹爹正凭着顾府仅剩的府兵与朝廷数千精兵对峙。

　　顾晚晚不像她兄长想象的那般不晓事。这一两年来，连生变故，经历了太多。
　　她知道阿爹是为了他们兄妹才迟迟不肯缴械。可是整个顾府被朝廷的精兵围了个水泄不通，纵是逃，又能逃去哪里。

　　“兄长，我们出去罢。”顾晚晚言辞平静，像乍起的风处乱一池春水。波光乍破，隐约一池碎金。

　　少女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兄长已将母亲放了下来。母亲脸色青紫，双颊上隐隐有未干的泪痕。身体尚还温热，早已没了气息。

　　翌日，顾府上下被押解回京。
　　顾府早已血流成河，无辜的家仆家丁无一幸免于难。顾晚晚在囚车里，瑟缩着身体。途径之地，不少聚众之徒或者妇人拿着烂菜，臭鸡蛋，往囚车中的人身上砸。

　　所到之处，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谈论声。
　　“谋逆大罪，五马分尸也不为过，这种人就该诛九族。”
　　“这小姑娘倒是长得白净，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这种人家出来的小姑娘，指不定以后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晚晚的兄长再难以入耳的话都听过，只是看不惯旁人欺负顾晚晚。顾晚晚却很是平静，还安慰兄长道：“罢了，任他们说去吧。”
　　成王败寇，都是活不过五更的蚂蚱了，这些闲言碎语，也管不得了。

　　顾将军一向严厉，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愧疚道：“是当爹的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母亲。”他低着头，似是觉得没有颜面再看这一双被他殃及的儿女。

　　说起来如今的大昭新帝，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凭借着手下的人，和雷厉风行，硬生生坐稳了皇位。
　　杀父弑兄，谋逆上位，全凭着如今已位及人臣性情阴戮的摄政王陆明琛的一手扶持。顾家世代忠良，顾将军一怒之下未请圣意，调兵青阳。
　　圣上与太子接连薨逝，立嫡立长，元亲王当为正统。

　　“女儿不怪父亲。”顾晚晚的一张小脸被冻的冰冰的，额角添了一条血痕。她露出一抹笑，兄长认为那是不知山前已无路的天真。
　　其实事到如今，悲痛已失去了意义。
　　夜晚寒蝉声凄切，一声一声的，直叫进每个人的心底。秋日渐凉，草木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顾晚晚睁眼，破晓刺眼。

　　接近盛京了。

　　囚车上，顾家人沉默不语。顾晚晚坐在囚车一角，和兄长紧紧靠在一起。天上渐渐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坠子，每一滴都落在顾晚晚心上。
　　兄长伸手将她护在身下，襟袖上也沾染了雨痕。

　　行至宫门处，囚车停了下来。隔着重重雨帘，顾晚晚将那人看不真切。轮椅的声音渐歇，他摆了摆手。他不动神色的坐在轮椅上，撑着伞，看不清眼底神情。

　　押解的官员掀起衣袍给眼前之人行了大礼，眼底眉梢尽是奉承之色，讪讪说道：“卑职奉命押解罪臣入宫，不知摄政王至此有何吩咐。”
　　此次押解罪犯，提审，由锦御使全权负责。
　　摄政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拦住去路。是锦御使的少使始料未及的。

　　摄政王陆明琛，是大昭庙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即使锦御使受命于皇帝，也不敢贸然得罪。

　　雨丝纷纷扬扬，顾晚晚的乌发被雨丝浸润。风从南边吹来，透过漫天的风雨，顾晚晚更难窥见陆明琛的神情。只晓得他是端坐垂眸。

　　“本王来向你要个人。”

　　奉命押解的官员脚下一滑，这都是朝廷逆犯。押送进京是他职责所在，怎可轻易放过。这样的罪责是他担待不起的。摄政王，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王爷，这都是刚从青州押解进京的罪犯。”押解的官员面露为难之色，对着陆明琛一揖。

　　陆明琛眼底的寂色倏忽而过，似有乌云重重覆盖他的眉目。骤然天空中响起闷雷声，瓢泼大雨倾然而下。他眼里像有疾风掠过，甚嚣尘上。
　　“你毋需顾及无法交代，本王自会给皇上一个交代。”陆明琛言辞淡然。

　　官员眉心微蹙，无可奈何：“是。”

　　陆明琛伸出手，目光在少女的身上停留。最终，指了指少女的位置。他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晚晚。

　　“带回去。”声音依旧清冷。

　　顾晚晚有一瞬间的惘然，接踵而至的是沉沉的无力。她的手错开兄长的手掌，在父亲的呼喊声中被送进了摄政王府的马车里。
　　细嫩的手腕被勒出深深长长的血痕。

　　时过境迁。
　　她既已经听天由命，还是栽进了陆明琛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