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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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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秋后,京城的天也秋高气爽了起来。
北门街街尾的那间典当铺,据说店主数月未归,谁也不知其人的去向。
可这天人们发现,店外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换上了两盏新的红灯笼,门沿还挂起一块新牌匾,眼瞧着是要重开张的意思。
但这些异象并没有让过多的人留意到这里的小动静,毕竟北门街也不止这一间店铺时开时关的。
大概也只有那些没过头七余愿未了亦或是执念颇深的鬼怪才能嗅到气味寻来。
殊不知——这间当铺也做鬼怪交易,但这交易的机会却紧俏得很,也不是谁都能如愿的。
店铺门面经过一番修缮颇有脱胎换骨的韵味,外观瞧上去比从前大气了不少,惹得不少过路人侧目视去,企图一探店主究为何人。
若论店主本人所想其实并不愿这么惹眼,但奈何如今这家小店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还有应恹这尊十分讲究的大佛坐镇。
尤梨活着的时候家族没让她愁过吃穿,因此很早开始她便对银钱这样的身外之物不甚看中,如今肉身成了黄土一抔,人间流通的货币对她来说更是食之无用弃之可惜。
应恹没准就是瞧上了这点,几次旁敲侧击明示暗示兼恩威并施下,让尤梨也觉得有必要给店面做个修缮了,至少彼此住得也能舒坦一些。
鬼命都交出去了,还在乎这三瓜两枣的银子吗?
尤梨财大气粗冷哼一声,十分屈辱的答应了下来。
况且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子,她索性便装得再像人一点——她决定找两个打杂的,再找一个帐房先生,像模像样地把典当铺子重开起来。
从前她刚经营铺子的时候,盖因自己家族的缘故,哪怕再累也没雇过什么帮手。
通阴阳两界本就麻烦,要顾好两边的生意非易事,铺子里的杂事也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晓,雇人总归有诸多不便。
平日里她鲜少出门,不多与外人接触,至此导致街坊邻居一度认为她是孤身在外的弱女子,是个好欺负的。
有些家中富贵游手好闲的纨绔路过铺子时,见她举手投足间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姿色,又是独身一人在店中记账,便禁不住起过歪心思,想将她绑回府中纳做小妾。
尤梨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先假意服软,将人哄骗离开,然后在对方临走时悄无声息地往他们脑壳后贴一张寻常人看不见的符咒。
人走远后,她才冷笑着祝他们“夜里好梦”。
当然,好不好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再也没来纠缠过自己。
她到现在还依稀记得第一个对自己动手动脚、眼神颇为粘腻的男人,从自己铺子回去的第二天就喜提风寒,病榻缠绵小半月。
据说他夜夜梦见那些曾经被自己强抢回府虐待致死的女人们的冤魂前来索命,半月后哪怕是病好了,也患上了心病。此后除了他的祖母和母亲,他见到女的就害怕,致使其他女子一律不能近身。
再后来,遇到过的那几个纨绔的遭遇要比这个好一些。
他们身上没有背负人命债,尤梨便只是略施小惩,让他们今后不敢再随意强抢民女罢了。加之那些人平日里四处树敌,也不会有人将他们的遭遇和尤梨这种弱女子联系到一块。
如今尤梨想要雇人,一是觉得她毕竟已经死了,法力尽失;二是现在做生意还得凭着应恹的心情,少了很多当初那些顾虑,再让自己一个人看着这么大一间铺子,实属给自己找不痛快。
正巧某日尤梨上街时见着街边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乞儿,瞧着十来岁模样,还都是小丫头。
交谈下来发现她们话语间条理清晰,心思也聪慧,还去学堂偷听过学问,便收了二人当下手,平时看看店打扫打扫,也省的什么事都是她个女掌柜亲力亲为。
两个乞儿名字也起得颇有典当铺特色,一个叫“喜晴”,一个唤“清和”。
二人工钱称不上多高,只是尤梨能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银钱按月结算,给了她们相当程度上的自由。
至于帐房先生,尤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就先自己管着了,这些都是尤梨今日觉得无伤大雅的小事。
唯一让她抓心挠肝的,是当有些鬼怪找上门来表示想典当“东西”的时候,她不得不摆出一张和蔼的笑容,拒绝这一笔笔能让她赚得盆满钵满的交易。
鬼界对此都传出奇怪的谣言来了,大概是那店主人分明一副很想做交易的样子,却要含着眼泪拒绝他们,好生奇怪。
莫不是被下了降头了?
降头倒是没下,只是如今的债主发了话,这男人撇了撇茶杯里的浮末,说出来的话委实是让尤梨咬碎了一口银牙,还掬了一把辛酸泪——
“都拒了,将消息都传出去,这间铺子今后不再做鬼界的生意。”
行吧。顶头上司发话了,她就是个给人打工的,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这样一来,尤梨不仅断了作为鬼的生活来源,还搭上了这些年在鬼界积攒下来的名气。
事已至此,尤梨不得不努力宽着自己的心。
鬼界的生意不做就不做吧。
死人生意做不得,做做活人或者妖怪的生意打发时间也是一样的。人间地界总不会也能碍着鬼煞大人的事儿吧?
应恹听尤梨发下雄心壮志要认真筹划怎么重新做生意时,倒是没再说什么,早有预料地翻了一页手上捧着的书,语调半点起伏也没有:“我想——用不多时,你今年的第一位活客人就该上门了,且不是来当物什的,而是来当寿命的。”
他这样笃定,尤梨自然不会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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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着指头粗略地算,三日后客人还真的来了。
只是尤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接待这样的当客。
这是个倦懒的午后,就连向来喧嚣的长街,如今也少有行人。
尤梨百无聊赖中,忽然听得门外有细微的声响——典当铺门口的符纸摇曳着,是有人来了。她睁开眼朝外望去,正值中午的日头有些晃眼,紧随日光后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庞。
来者竟是位老妇人,白发苍颜,身形瘦削,躬身缓踱入室,步履蹒跚。
眼瞧着是没有多少阳寿了。
尤梨眯起眼眸,暗自思忖——这老妇人看起来并非什么穷苦人家,衣着朴素,却是用的好面料。面颊虽消瘦了些,却也看不出什么灾病。
分明是该安享晚年的年纪,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典当铺中?
怪哉!
这难道就是应恹口中的那个客人?
一个老妪,来当寿命?
尤梨无言,觉得应恹莫非是在拿她寻开心?
对方余下的一点阳寿,她可看不上。
老妇人好像了解过这里的规矩,生怕尤梨不愿同她交易,当即递出一纸契约。
尤梨本不当一回事,只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可未料到这一眼令她委实惊讶,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契书上竟赫然写着,她愿献出接下来五世全部的寿命!
尤梨不由愣住了,暗自心惊。
透支转世的寿命,她从未见过有人自愿以这样的代价来求一笔交易。
这事情定不简单。
她思索之余视线也在白纸黑字上摩挲,直到瞥见页末鲜红如血的指印,骤然刺了一下她的眼。
就在这时,苍老的嗓音似乎有些焦急地打断了她的沉思:“掌柜啊,你看看,这样可行?”
她双手微颤,目光诚恳,细长的眉梢向下微垂。虽是面容沟壑纵横,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有副如何出众的容颜。
这还能不行吗!得有好几百年呢!
尤梨立刻挺直原本歪靠在柜台后的身板,飞快伸手隔空将老妇人手中那页纸接过来。她原本平静的眸子在看完那份契书的瞬间,垂了丝丝缕缕的不解。
“献出五世的寿命,意味着要当几百年孤魂野鬼,而且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魂飞魄散了……”
说着说着话头一顿,尤梨盯着老妇人,默了默后继续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值得你花费那么多的寿命来换。”
老妇人的声音蓦然颤了几分:“为了不周。”
“不周?”尤梨怔愣须臾,指端不自觉落向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响。
“是的,就是那个‘不周’。”老妇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苍老之余多了几分无奈。她抬起一双沧桑无光的眸子,让尤梨多了几分惊讶。
倒不为别的诧异,只因这“不周”二字,在她印象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确实是听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