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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八音盒 ...

  •   “啊!”庄司从失重的强烈恐惧中醒来,脑袋重重撞在车玻璃上。

      车上的人被这一声尖叫惊醒了大半,好几个回头看热闹的,但也没几个给庄司好脸色的。毕竟舟车劳顿还要被打扰休息,想和善也难忍。

      庄司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低声赔笑:“真的对不住了,我做噩梦了,太一惊一乍了……”

      身后的两个小姑娘也醒了,靠过道的那个拍了拍庄司的座椅靠枕,满脸关心:“你没事吧?”

      庄司放下手,转头微笑:“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啊,把你们吵醒了。”

      “你头都红了。”坐在内侧的小姑娘自己用手比划了一下额角,从小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庄司,“喏,你自己看看。”

      庄司接过镜子斜照着脸,额角上果然有一块红斑,只是碰着并不疼,也没有肿起来,摸上去倒像是一块胎记。

      “给你这个,擦在头上揉一揉就好了。”刚才给镜子的小姑娘又从包里掏出一瓶跌打药油,上面的品牌商标印着创始人的黑白图像,“来之前我妈给我买的,百年老字号了,听说就是我们今天要去拍戏的地方的特产呢……”

      也许是又提到了拍戏这件事,两个小姑娘又精神高涨地开始说笑,庄司道了声谢,接过药油。

      药油质地略黏稠,抹到头上时缓缓下滑,庄司连忙加大力度把它搓开,满头满手都是说不上来的冲鼻气味。

      药油太辣眼睛,庄司对着镜子小心按摩,眼泪迸出时镜子里自己也变得模糊,额角那块红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大伤口,药油也变成了涂抹得整个脑门儿都是的血迹。

      庄司挤出眼泪再看,镜子里还是原本那个自己。

      山路颠簸,加上这如影随形的药油味,庄司一边觉得眼睛被熏得火辣辣的疼,一边努力克制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冲动。

      不过半个小时,大巴车在一处村落前停下。

      场务穿着雨衣上车,用大喇叭把整车的人都喊起来:“到了啊到了!都抓紧时间下车领服装……”

      车上的人鱼贯而出,像沙丁鱼钻破渔网,车厢瞬间被清空,只剩庄司一个人还有些痴呆地站在过道里。陈导还没告诉他具体安排,只是说到了现场再具体调度。

      “哎!你怎么还不出来?”扩音喇叭朝着庄司大喊。

      不知是不是错觉,庄司恍惚间又觉得场务举着的喇叭变成了一只浑圆的眼睛,盯得他毛骨悚然。

      “来来来,这个和其他的不一样,是专门找来的。”陈导从场务身后挤出身来,把庄司拖下车。

      车外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寒意顺着呼吸道扎进肺里。庄司猛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车里可闷死我了。”

      “也是,让你和其他群演挤一起是有点委屈,不过他们拍完这几天就走,到时候杀青带你好好搓一顿。一会儿见了马导可得好好说话,他可是只看了你的照片就同意了……”陈导揽着庄司的肩膀不紧不慢地朝村里走着。

      按计划表上打印的安排来看,庄司会在剧组里待十天。当然,这都是在理想情况下的安排。

      剧组租借的老宅在进村后更远的地方,由于道路狭窄崎岖只能选择步行,庄司和陈导爬了二十分钟的山路才到目的地。

      老宅的第一道门的石砖上已经爬满了青苔,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清理,也许是出于保护古建筑的心态,只是小心翼翼地揭去最上面的一层,靠近地面的部分还是任其横向蔓延。

      庄司在跨过大门门槛前抬头看了眼门框上的牌匾——方园。

      方园共三道门,真正进入大宅里其实只过了两道门槛。据陈导说,这所大宅子他们租下来时屋主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只准在方园外二门拍摄,最里头那间用红墙围起来内门的范围不许进入。

      话虽如此,陈导还是带着庄司在见导演前特意在那堵红墙前兜了两圈:“就是这儿,听屋主说自从老一辈没在这宅子里住就再没开过了。你这种小年轻可别一时好奇就偷溜进去,说不定这里头有犯忌讳的东西……”

      说是红墙,可墙体的外漆都已经剥落,只有内门门框边还有些微褪色的红皮残存,乌蒙蒙一片,整体望去说是灰墙还差不多。被薄薄一线红色围出的门是三扇对开的雕花木门,中间那扇最大,门上落了锁,是样式非常古旧的插条锁,铜铸的锁身锈满了孔雀绿,看起来确实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你也信这些吗?”庄司看着门窗的福娃抱鲤雕花,上头有几处地方格外光滑,看高度像是有人常年扶在上面偷窥似的。

      “这在别人地界,不信也得敬畏。”陈导煞有其事地环顾四周,盘着手上的油光饱满的核桃串儿,“不过你也别慌,咱们都是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这神神叨叨的有啥可怕的。”

      庄司被陈导按着脖子像拎小猫崽子似的带着走,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几眼那扇门。自从离开了碧落公寓,现在的他再也察觉不到什么异常。

      “如果你还怕,就听这个。”陈导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mp3扔给庄司,“害怕就听,这里头就一首歌,不过准管用。”

      庄司点开音乐播放,扬声器里是杂音很重的军乐团合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怎么样?是不是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立马要追逐升起的太阳?”陈导跟着哼了几句,满脸自我陶醉。

      庄司眨了眨眼,保持假笑。

      “哟!这就是你找的二少爷吧。”迎面走来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头戴米灰色贝雷帽,三根指头夹着根短烟,说话时呼了庄司满脸的二手烟。

      “对,您先前也看过了,这就是庄司。”陈导拍了拍庄司的后颈,示意他点头,“这是马导,知名导演。”

      庄司忍着咳嗽,朝着导演一鞠躬,低头的瞬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抬头时又是笑容灿烂好青年:“马导好。”

      马导嘬了两口烟屁股,又将庄司上下打量了一圈:“不错,长得比照片上漂亮,看着还真有股肾亏劲儿……”

      导演叫马国群,据他自己介绍说是拍了很多电影,可那些片名庄司压根儿一个也没听过。和导演寒暄完,庄司还不忘偷偷用手机查询,为数不多的几百条检索都是营销稿,而这位马导的最高分作品橘瓣评分2.9。

      贾二少爷这个角色的设定就是羸弱苍白,庄司被拉去定妆时还要往脸上多扑几层粉来盖住稍稍回春的红晕。也不知道马导说的斥巨资体现在哪里,整个剧组的化妆师竟然就三两个,帮主要角色化妆的化妆师姑娘叫牛菲,因为其他几个主演还没到场,所以先给庄司化妆。

      “这是一开始我们给原来演员设计的妆容,你的皮肤比他要白,我们就少盖点……”牛菲的手劲儿很大,粉扑在庄司脸上按出啪啪的响声,每涂一会儿还要停下来看庄司的妆容是否匀称。

      庄司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要被捏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余光瞥见化妆镜中的自己,盖了一层粉底的皮肤愈加惨白,为了凸显气色不好而画的黑眼圈透过镜子也像长在了眼下。

      庄司暗自点头:嗯,有内味儿了。

      “抿一下嘴。”牛菲扶正庄司歪向镜子的脸,上好最后一步的唇妆。

      庄司照做,淡紫的唇色从皲裂的唇皮里隐约透出。

      “不错不错,加上这个再看看。”牛菲取出一副复古银边眼镜。

      戴上眼镜的瞬间,庄司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至极。那是一张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脸,只是同样的苍白无血色,额角有一处深褐色的疤痕,那双眼睛浑浊不堪,隔着镜片像是在与自己对视。

      “怎么样,听说你完全没有拍戏经验,是不是不太习惯?”

      镜中人的样貌好像渐渐与自己的脸重合,庄司从镜子里又找出无数与自己相似的细节,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庄司想:原来这就是美妆的力量吗?

      原定下午开机的主场戏份安排因男女主演的双双迟到而延期,庄司这个贾二少爷因为为数不多的几场戏都是和男女主演有关,只能先拍单人镜头,这也是庄司头一回知道无实物表演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cut!再来一遍!”导演通知切断画面,朝着庄司大喊,“你是家贾二少爷啊!你是身体不行不是脑子不行,别给我呆着像根木头一样,你现在是发现妻子背叛的男人,你要怎么做?你要愤怒……”

      庄司也不知道这是自己拍的第几条了,只是马导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来了个180°的大转变,“再来一遍”这四个字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听厌了。

      “我就说不要找这种连经验都没有的花瓶来演,你看他除了脸……”摄像机旁一直观望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对着导演发起牢骚来。

      马导身边站着的是本戏的编剧方思平,专业艺术院校出身,一辈子都在写剧本,可直到四十四岁写出的剧本才被人看中,这部“芭蕉庭”就是他编剧生涯的第一部戏。

      或许是平时郁郁不得志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无论戏份轻重,方思平作为编剧坚持要跟组监拍,而作为重要角色贾二少爷的庄司就成了首先被打的出头鸟。

      “您还是歇着吧,这小庄也不是专业的,你再怎么怨他也不可能给你当场念完中戏来演啊。”在和编剧出现分歧时,马导倒是乐于站在庄司这一边。

      方思平郁闷地坐回到石阶上,满脸嫌弃地盯着庄司。

      后头又拍了几遍,庄司还是无法入戏,台词念得比Siri还没有感情。马导也头痛得要命,直接安排他演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床戏。

      所谓床戏,其实就是贾二少爷被气得怒火攻心瘫痪在床的场景。这戏倒是轻松,庄司啥表情也不需要有,只要闭着眼睛皱几着眉头哼哼完再睁眼就行。

      “Action!”场记打板。

      摄像机推到近景画幅。

      庄司躺在旧床上,闭着眼睛瞎哼哼,耳朵仔细听着导演喊“睁眼”。

      耳边是机器微弱的运作声,而后这些声音都突然消失,整个房间似乎只有庄司一个人。导演迟迟不喊停,庄司也不敢睁眼,生怕自己又出错耽误进度。

      “爹爹,爹爹,你怎么还在睡懒觉,快带如澄去摘冰溜子。”

      庄司的胸口突然压上来一个重物,那重物似乎还是个活物,爬上来抱住他的脖子。

      庄司睁开眼,正好与胸口匍匐着的东西对上眼。

      那是个人形的肿大小孩躯体,勉强可以被称为脑袋的肉球上扎着一个丸子头,一双眼睛被脸上泡发的苹果肌挤到只剩两条缝,豁开的嘴唇咯咯笑着,喉咙里吐出浑浊的泥沙和藻荇,腐烂的手臂紧紧勒着庄司的后颈。

      庄司盯着这团湿腐的肉团,看着那张三瓣嘴一开一合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爹爹,爹爹,快醒醒。”

      ……

      “哎!哎!醒醒。”

      庄司被一双冰凉的手拍醒,睁开眼见到的是场记小哥。

      “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睡着了!刚刚导演喊了你十几遍你都没反应,怎么?外头的床比家里的舒服?到哪儿都要睡一次?”场记小哥没好气地坐到床边,示意庄司看看现场的情况。

      床边围了一圈工作人员和机器,庄司木然地接收着众人的凝视,缓缓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对不住对不住,再来最后一遍吧,我这次真的会好好演的。”

      重来一遍,庄司在被子下掐着虎口防止自己睡着。

      这一次倒是顺利,不算上一次的乌龙,庄司算是一遍过。只是马导颇感心累,让庄司适应环境后明天再继续。

      看着忙碌的剧组人员,庄司绕开群演安静地退出拍摄区域。

      “……你们真是不知廉耻,我们贾家几辈子的……”庄司拿着剧本边走边背,又来到了下午经过的红墙外。

      下午六点,黄昏时间,冬日的夜幕牢牢盖住这座老宅。白天灰暗的墙壁在不远处拍摄场地灯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红,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堵红墙。

      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墙面,像一张扭曲的人脸。

      这不禁让庄司又想起那场梦里腐烂的小孩,她用长满水草的喉咙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爹爹”。想到这里,庄司竟然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难过,那个小孩可能真的是那种东西,但当她趴在自己怀里时,心里竟然会升起莫大的悲哀。

      “庄司,发饭了!”拍摄区的灯光里跑出来一个青年,看着与庄司的年纪不相上下,眼睛是男生里少有的上挑丹凤眼。

      这是组里的道具师,本名闻志高,只是其他人都不爱叫他的名字,反倒是按着他的职位叫他“道道”。

      “哦,好的,我现在就去。”庄司跟在闻志高身后,走了两步突然踩到一个凸起的土块被绊了一跤。

      “怎么样?没事吧?”闻志高着急上前。

      庄司摆了摆手,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手:“没事儿,还好天冷穿得厚,就手掌擦破了点皮。”

      庄司摔倒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铁盒子,外壳很新,侧边有个旋转把手,看起来是有人最近落下的。这东西庄司在记忆里见过,应该是个手摇八音盒,小时候孤儿院里每当有小孩被领养时,院长都会送他一个这样的八音盒,只是轮到庄司被领养时,院长却告诉他已经没有八音盒了。

      “我去找孟离拿消毒水。”

      庄司站起身,拍了拍长褂上的泥点子,手里攥着那个小小的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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