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传--遗世之城（初版）》姬泱

3、第 3 章

　　雍京城外的夜晚有些水汽朦胧。

　　华丽的马车停在城墙下面，两匹白马并不安宁，也许是被入夜的冷风吹的有些骄躁不安，沉重的喘着气。在马车的周围是两队一丝不苟的骑兵，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们冷峻的侧脸和锐利的眼睛。在这两队人之前的是一位很年轻的骑士，胯下一匹黑色大宛马，背着箭囊，里面插着五只白色羽毛箭，他的弓斜挎在肩上，他的手中握住的是一柄长剑，已经出鞘。

　　一切都是压抑的安静，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让人本能的感觉到不安。

　　沈释孑躺靠在马车中，意识出现一种迷离，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帘子外面的满月却能感觉到天际中的浮云。即使有身边人慌乱而细致的伺服，可是喉咙中一点一点浓重的腥甜和周身如同入雪洞中的冰寒让他很容易回想起并不遥远的记忆。

　　一个苍雪漫天的日子，年轻的郑王遇刺，而作为大司马的沈释孑为他的王挡下了最关键的攻击，为此他几乎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还有苦练近四十年的武功。从此他不再是武士，他的手甚至不能再握住一管毛笔。
　　那天的天很冷，雪很大，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中却感觉不到任何苦难。他甚至可以透过扑到他眼前表情很复杂的郑王看见宫墙外抽枝的新梅，闻到浮动的暗香，听见远去飞鸟震翅的声音。
　　多么美好，他告诉自己，美丽得如此不切实际，所以他本能的知道，他快死了。
　　洞穿的胸膛被温热的血堵满，有人用力按住那个伤口想要止住鲜血，身体被人剧烈的摇动着要唤起他的意识，那个人将自己的披风取下为他取暖，……
　　这些都是徒劳的，难以置信的黑暗席卷他全部意志。
　　三个多月的昏迷和死亡几乎等同，只是多了呼吸而已。
　　今天是他苏醒后的第七天，已经是春暖花开，夜依然如此刺骨。

　　大人，……
　　沈释孑的近身护卫沈禁把削好的参片放在他的舌下，让他含住，这样做可以保存元气，然后尽量和他说些什么，不让他昏睡过去。
　　大人，您一定不能睡，大人，大人，……
　　沈禁发现沈释孑的口中断续渗出浅淡颜色的血，连忙撤了沈释孑背后的锦团让他平着躺在马车里，这个时候也许是长白山的老参药力发作了，沈释孑的左手突然抓住了沈禁的袖子，嘶哑的声音很虚弱，他说，我要是死了，咱们就不进城了。要护国寺的那个和尚念点经文直接埋了就算了，……

　　沈禁一向认为眼前的这个行将就木的男人是真正的武士，他对这个人的忠诚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沈释孑是沈氏的族长，不同于沈家的其他纨绔公子，他细瘦的手臂可以拉开硬弓，射出重箭，很多次他都可以把猎物或者敌人直接钉在大地上。而如今，这样的人就躺在装饰华美的马车中，灰白的面色惨重的鲜血很明显昭示他的性命已经成为风中之烛。

　　沈禁突然很难受，一阵热辣的感觉堵在他的咽喉中，细小的抽泣声音经过痛苦的压抑后逸了出来。他放松了沈释孑抓住他的手指，不能让他继续消耗体力。
　　大人，……，林志已经把书信随着箭射向了城头，信是林志写得，要他们进王宫向郑王请特旨开门，应该很快就应该开门了，……

　　很轻的叹气声音，沈释孑的话更像说给自己听得耳语，浑浊而轻飘。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姚文崇走上城楼的时候看到的是士兵群情激荡却鸦雀无声。他看出来这些士兵很气愤，可是好像畏惧什么，不但不敢开口说话甚至不敢站在城墙防护的空隙处。

　　江都尉引他走到最高一层的阁楼上。
　　姚相，沈大司马无关防入夜闯城，他的手下射杀了一位守城的兵士，羽箭上还带了一方绢帕，上书‘请郑王特旨开城门’。这么晚了，大郑宫也不是下官可以乱闯的地方，何况，……

　　姚文崇感觉这个人很有心思，话说到这里他们两个明白，却谁也没有确凿的说出来。沈家是外戚，沈释孑的同胞姐姐和女儿分别是先王玚佑和当今郑王陵日的王后。沈释孑原来总领雍京九城的防护，要是这事情出在几个月前，根本不能算什么。原来的护城都尉都是沈家的家臣，不要说夜间打开城门这些小事，就是半夜起兵造反都有可能。

　　可是如今的情势却已经改变。三个月前沈释孑身负重伤，郑王陵日以‘让释孑安心在家养病，不要为一些闲杂事情伤了精力’为理由撤换了所有沈家的家臣，如今只余下沈释孑一个大司马的官位。大司马虽然说是手握国家军权，但是谁都看得出来，沈释孑已经被架空了。江都尉本就不是沈氏的人，不可能为了这件事情去半夜闯宫.
　　姚文崇仔细看着脚下的台阶，夜太黑，而周围的人举的火把松油灯什么的又太弱。

　　姚相，事关重大，这才不得不半夜惊动您。
　　江都尉说着上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上，回过身让姚文崇先上，然后继续说。
　　姚相，沈大司马的人射杀的兵士就是那里。
　　顺着江都尉手指的方向，姚文崇又一次看到了被沈家的箭射杀的人。

　　乌黑色桐木做的箭秆比一般的箭都要长，都要沉，正白色尾羽上也许涂抹了很特殊的染料，即使在黑夜中人们也能清晰的发现这支箭的嚣张。
　　箭头穿过那个兵士的眉心骨，穿过头颅也穿过精铁打造的头盔直直钉在那人后面的木柱上，锋利的箭头已经完全没入。伤口原本因为箭的快速射入不应该有血，但是这次箭是从下向上射过来的，贯穿士兵头颅的伤口本身就是倾斜的，再加上对伤口还有一些扯动的原因，暗红色的血和着白色的脑浆流满了兵士的脸。
　　尾羽处扎着一方丝巾，鲜红色的字刺痛了姚文崇的眼睛。

　　姚相，现在雍京北门这些兵士全部都义愤填膺。城下之人自持位高权重，如此目无法纪，等同谋逆，还望姚相秉公处理。

　　姚文崇见他完全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此时想把这个人从城楼上踹下去。沈释孑原来为郑王嫡系，后为太子太傅，逼先王玚佑逊位，傅辅助郑王陵日登基，几十年在朝中的势力深不可测。如今郑王陵日虽将他在京城九门的亲信换掉，可是雍京之外，朝野之中，又有多少沈家私人不可获数。今日如果战杀沈释孑或许暗暗随了郑王的隐秘的心愿，可是如果他朝有人以此为罪，质问朝廷，今日北门之人尽数成为替罪羔羊。

　　姚文崇看了看这些人，兵士们很不服，但是鉴于死人的下场，无人敢立于众人之前挑衅。他走了一步，站在城头，用他一成不变的声音说，姚文崇在此，释孑兄可否借一步讲话？

　　城墙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道，城头上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姚文崇姚大人？

　　正是。你是谁？

　　姚大人，下官为兵部参将林志。
　　他就是立于沈家众人之前的人。
　　姚大人，我家大人因为进护国寺祈福，上下山门一千八百台阶而震裂伤口，现在已经昏迷不醒，急需进城。无奈守城兵士百般刁难，其中一人更是出言不逊，下官出于无奈这才搭箭射杀。

　　可是半夜通关需要关防文书。
　　江都尉突然插了一句话。

　　江都尉，如今没有战事，何来的紧急通关关防？
　　林志清朗的声音隐然含有愤怒，姚文崇心想，这个江都尉过分的没有进退。

　　江都尉，打开城门。
　　姚文崇低沉的声音带有坚定。

　　姚相，这，……
　　他们射杀守城士兵无异谋反。

　　夜里声音静，城下的人将这句话听的异常清晰。林志朗声说，姚相，城上之人是林志射杀的。林志自知罪犯国法，即使大人不处置，朝廷不处置，回去之后，沈家的族规也必定不能饶过林志。
　　他说着把手中的剑横于颈项之上。
　　姚相，万万不可再耽搁下去，我家大人命悬于此。
　　说完自刎摔于马下。他身边的人无声无息，有的人牵住他的马，有的人抱住他的尸体，还有一人从沈释孑的马车中走出来捧住了他的长剑。
　　城上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全部不发一语。

　　姚文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还不快去开城门，明天郑王有任何责罚，文崇愿意一力承担。
　　他一转身看见江都尉还在傻傻的看着下面，立时大喝一声，还不快去！

　　沈家的马车驶入雍京北门的时候姚文崇立于城门，沈禁走下马车向他叩拜行礼，但是被他拦住了。
　　沈禁，不要耽搁了，快快回去。人命要紧。

　　多谢姚大人。沈禁此生不忘姚相之恩。

　　看着疾驰而去的人马，姚文崇的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姚相，下官给您道喜，明日可是令千金出阁的大喜日子，全城欢庆。
　　此时看着天边的启明星下落，再看看眼前将都尉的脸，姚文崇又一次有种说不来的感觉。

　　江都尉，小女出阁也不算什么大喜事，倒是府上江贵妃前些日子喜获麟儿让郑王龙心大悦。江氏一门前途无量。
　　这个时候，姚文崇突然发现，今日这个小小雍京北门都尉为何敢如此为难沈释孑了。江都尉的亲姐姐因上个月诞育大王子而从一个后宫很普通的宫女成为贵妃。大王子虽然说不是嫡出，但是身为长子地位也有不允动摇的一面。此时的江家正是鼎盛时期，所以他不把沈家看在眼中。还有一层，如果近日沈释孑丧命于此，一则也许合了郑王的意，还有，沈家的王后也会地位不保。
　　但是，沈家，……
　　哪里有这么简单？
　　至此，也许激怒沈释孑，逼他入绝境，也就是逼郑王入了绝境。

　　江都尉很高兴，笑得有些张狂了。
　　那是姚相的提点和栽培。

　　姚文崇微微冷笑一声。
　　对了，刚才来不及问你，你的那个手下都对沈家他们说什么了？惹出如此之祸？

　　哦，也没有说什么，也许兄弟们平时说话粗，让这位大司马不爱听了。不过，他们也太跋扈了。这样的人迟早会有报应的。
　　开始的时候说的有些扭捏，继而恶狠狠的样子让姚文崇隐约知道必定是辱人及至的话。
　　他突然有种感觉，也许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江都尉了，于是赶紧又多看了两眼。

　　折腾了一晚上，想必江都尉也累了，请回吧。我也该回府了。

　　是，江广力送姚大人。

　　坐入自己的官轿中，姚文崇想，沈释孑那人一生谨慎，绝不肯把自己的性命悬于外人，这次他究竟为什么拖着如此的身体去斯朗山上香呢？

　　作为一个父亲，姚文崇是如何看待自己两个女儿出嫁的呢？他原来并不知道，可是当这些发生了的时候，他这才知道，滋味是如此的难受。

　　苻妤已经长大，而且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那个如同用刀刻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女人。她曾经独占他一世情爱却早。他立下誓言要保护好她，可是她却死于尘世纷扰。姚文崇曾经想过要给苻妤最完美的幸福，但是总是事与愿违。在家里他总是用冷淡苻妤的方式来平息夫人隐隐的敌意，并换来姚夫人的善意。如今，当他们共同面对来自太后的压力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帮助苻妤挑选一个比较不错的归宿。

　　在他的心中，祈王永嘉不是良人，祈王府邸是一个漩涡。

　　永嘉是郑王陵日唯一的兄弟，这个所谓的唯一，非常复杂。虽然说郑王陵日的生母沈太后只有两个儿子，就是陵日和永嘉，但是先王玚佑时期却曾经有过庶出的王子。那些王子几乎全部死于沈释孑的剑下，剩下的则是自尽于沈氏面前。
　　只有永嘉活了下来，因为他拥有和郑王陵日相同的血缘，而这些如今正是陵日的心病。

　　苻妤百蝶穿花大红色的嫁衣闪动在姚文崇面前，他看见姚夫人微笑的将苻妤的手放在前来迎亲的云南王段宗涛的手中。
　　段宗涛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的相貌平和儒雅，隐隐带着武将的强硬，可是姚文崇凭借自己多年看人的能力还是能感觉出这个人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如果他有更好的选择，他不会如此轻易的把女儿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毫无转圜的余地。

　　苻妤由姚家三公子，新任云南巡检史姚简风一路护送入滇。当他们浩荡出城后，姚文崇这才叹了口气，好似将那些往事完全隐埋在心底。他转过身子发现女儿芙葭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那双酷似她母亲的黑色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女儿，他感觉自己和芙葭的关系就如同走在二月开春的冰面上，小心而谨慎。作为父亲，他永远不知道芙葭那双眼睛背后的含义。这个时候芙葭走到他的身边，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掺住他的一只手，慢慢走进姚家大门。

　　父亲不必伤怀，芙葭会一直在雍京，不会远离的。
　　芙葭的声音低沉而清澈，如同山涧中的清流。而姚文崇听见了这句话，竟然感觉到很惭愧。因为在他看来段宗涛是比永嘉好的选择，但是他把那个机会给了苻妤。

　　芙儿，你的母亲告诉你了吗，她很担心你，她不希望你出嫁？
　　很随意的问话。

　　哦，有一次说过。她不希望我嫁，她希望太后可以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她想要女儿的陪伴。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父亲，这个由不得女儿做主。我知道，如果可以，你不会让苻妤走那么远的。从刚才我就看出来，你的眼神是一个令人心碎的父亲的眼神。
　　我想，也许原先苻妤对你有些误解，可是也许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她喜欢祈王，可是不得不远去云南，这不是她的错，只是因为她的母亲，……

　　姚文崇不高兴芙葭提到苻妤母亲时的口吻，看了一眼她，芙葭微笑了一下就不说话了。而此时的姚文崇看见女儿削尖的下巴和有些苍白的脸色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负罪感越来越强烈。
　　他在心中说，芙儿，终究是老父对你不起。希望上天垂怜，让一切都可以遂人心愿吧。

　　芙葭也出嫁了，在太后明为赏赐实为催促的懿旨中嫁到了祈王府。仪式远比苻妤出嫁时候隆重，迎嫁的队伍铺满了雍京最繁华的街道。就在这一晚，漫天的烟花映在初夏明朗的夜空中，异常华美。

　　上轿前，姚夫人亲手为女儿装扮。金线绣龙凤呈祥的嫁衣上面缀满了华丽的明珠，乌黑的头发上的戴是黄金打造的凤冠，镶嵌珍珠珊瑚美玉。她的妆很重，粉白色的脸，朱红色的嘴唇，还有就是她那双经过了修饰而愈加浓重的黑眼睛。

　　姚夫人出身昊族，昊族人有特殊的装饰，而他们第一代儿女也要随着这样的装饰，到了第二代以后，只有嫡系昊族族人才能继续这样的装扮。昊族男子左耳穿洞，配以金丝掉挂火钻，而女子在随着普通女儿双耳扎耳洞之外，在左耳的耳骨处另外穿一个洞，用以装饰黄金打制的青莲。

　　姚夫人最后才拿起首饰盒中那枚小小的莲花为女儿戴上，她的手有些发抖。
　　芙儿，王府不比自己家里，你不要苦了自己。万万要保重。

　　当她接到太后第二懿旨的时候，心都碎了。王族的权力不允许任何人违抗，她所能做的也许仅有祈祷了。不过当芙葭双手握住母亲的手的时候，姚夫人手是温暖的。

　　母亲放心，芙儿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