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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四章 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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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促行驶的马车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德奇相当坚定,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安格斯看上去心情郁闷,克雷尔则趁着这短暂的安宁陷入了思考。
今天,莫顿党徒已经与冰雪城彻底决裂,如果不趁着这次机会让德罗尼亚入主冰雪城,事后定然会被卫军处决。正因如此,他们必定会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克雷尔相信,莫顿说的不配合就杀了他不是虚张声势。因此,只能口头上先答应莫顿的要求。
克雷尔最初的设想,就是在演说的时候寻找逃跑的机会——比如说,在演说时传达一些引起混乱的内容。谁知莫顿竟然抛出了先杀死海蒂这一出,让克雷尔措手不及。
不过,在莫顿陈述完整个计划之后,克雷尔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更好的机会。再怎么说,黑石厅也是卫军把守的地方,莫顿不希望引来卫军第五队,而克雷尔偏要想方设法地将他们引过来。
这时,克雷尔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安格斯。他靠在车窗边,从窗帘的缝隙漏出的一丁点月色落在他半阖的眼上。如果能和他商量一下就好了——但显而易见,在德奇的监视下,他们没有谈话的机会。
忽然,克雷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什么。德罗尼亚胜利之后,借由安格斯这样的希尔里德血脉作为傀儡来统治冰雪城——这对德罗尼亚确实有利,但并不是非此不可。德罗尼亚能否控制冰雪城,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军力,希尔里德血脉的名义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
只要军力足够,没有希尔里德血脉也无妨。德罗尼亚恰恰就有这样的军力,安格斯对莫顿来说本无必要。
既然安格斯在演说中不必要,在后续的统治中也不必要,那抓安格斯的意义在哪里?如果目的在于除掉海蒂肚子里的希尔里德血脉,只是把安格斯当作进入黑石厅的钥匙——可自己也可以充当那把钥匙啊?
一旦劫持安格斯的过程中出错,莫顿的位置就可能被卫军察觉,进而引发一系列问题。毕竟在莫顿原先的计划中,财政厅有守卫,劫持安格斯本是一项风险很高的事情,要不是遇上了克雷尔,很难保证成功。安格斯的存在是对莫顿有好处,但仅仅为了这点不必要的好处,莫顿是不是犯了太大的风险了?
想及此处,克雷尔出了一身冷汗。
无法理解莫顿抓捕安格斯的目的……那就只能推翻前提,推翻“德罗尼亚有足够军力”的前提——因为军力不足,哪怕占领了冰雪城,也不得不借助安格斯这一人质来维系统治。
德罗尼亚在砾石滩输了一场,但还没有到陷入不利状况的地步吧?德罗尼亚为什么会做出军力不足的判断?是内部不合?还是粮草不济?还是说还可能出现预料之外的敌人?到底是什么隐患,让德罗尼亚如此慎重?
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德罗尼亚军力不足是真的,安格斯的血脉对德罗尼亚占领冰雪城后的统治就有重要意义。
这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如何莫顿都会尽力保全安格斯?
也就是说,就算安格斯在黑石厅大声呼救把整个卫军第五队都招过来,德奇也不会杀了他。因为莫顿信心满满地说过,德奇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只要安格斯对莫顿来说是必要的,就算拼上性命,德奇也要开出一条血路带着安格斯回到莫顿面前。
不过……克雷尔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能指望安格斯自己察觉到这一点。比起以前,今天的安格斯已经够冷静了,至少在克雷尔两次应允莫顿的时候,他都没有跳出来反对,这已经很难得了。
那么,引来卫军第五队的任务还是只能交给自己,那怕安格斯做这件事更安全。
今天轮到卫军第五队的队长洛伦佐亲自值守黑石厅的正门。他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在微弱的月光下现出身形,鼻子被冷风刮得发痒,却又无论如何都打不出那一个喷嚏。真是该死的天气。
刚刚,洛伦佐收到了大法庭的消息——距离人群被控制住、施里克回复“三问五人会议”都快两个小时了,这个消息显然来得太迟。
洛伦佐倒是不以为意。第五队向来只负责黑石厅的防卫,平日里只与管理黑石厅诸多琐碎的女官格里达夫人交接,除此之外每隔十天向卫军将军汇报——汇报内容十年如一日的相似。唯一的例外是七月份雪夜同盟会议时的那场大火,洛伦佐动了以往一整年都动用不了的精力来写那天的报告。也正是因为这种独立,第五队往往最后才获得消息。
既然大法庭的集会已然结束,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洛伦佐早就习惯于坐看自己的同僚们把事情利落地解决。
现在是十点差一刻,洛伦佐算着时间,住在黑石厅里的那位海蒂夫人大概是要入睡了。
每当海蒂入睡,就会有人来报告,可是今天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消息。
“去,看看海蒂夫人那边怎么……”洛伦佐刚要安排一位卫军去问话,马蹄声便远远地传来。他止了声,诧异地望过去,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正向黑石厅的正门驶来。这个时节,谁会在夜里来黑石厅?
“不,先别去。”洛伦佐拦住刚才的卫军,对着马车喊道,“马车里的是谁?不知道现在这里不能过人吗!”
这辆来得突兀的马车顺从地在洛伦佐面前停了下来,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在洛伦佐警惕的目光中,马车里的人走了下来。洛伦佐不禁愣了愣神:“财政官大人?……还有克雷尔大人?”
克雷尔常来黑石厅,就在八月份的时候,他在这里跟格里达夫人为修缮黑石厅的拨款吵了好几次,但没有哪次是在深夜过来的。安格斯倒是少见,除了举办宴会,平日里在黑石厅根本见不着他。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第三个人走出来的时候,洛伦佐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剑柄。仅从外貌便可以看出来,这位壮汉有着常人不可比拟的武勇。
洛伦佐审慎地瞥了壮汉一眼,便转而对安格斯说道:“抱歉,我们不知道是您,请您见谅。后面的马车里的是?”
“是我们的侍卫。”答话的却是克雷尔。
随着话音落下,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上人一个接一个地下来,算上壮汉,一共十四人。洛伦佐的眼角微微抽搐——克雷尔哪次带过这么多侍卫?
但答话的是克雷尔,他身旁又站着安格斯,洛伦佐只得在心里斟酌着质疑的字句。
克雷尔察觉到了他的疑虑,笑道:“虽然大法庭的集会人群已经控制住了,但这也说明现在情势紧张,不得不小心一点。”
洛伦佐追问下去:“二位深夜来到黑石厅,是有什么要事?”
“是,我们要找格里达夫人谈话。”克雷尔道。
“格里达夫人应该已经休息了。”洛伦佐说,“如果一定要见的话,我先派人通报一声。”
“不用了。事情紧急,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你们是卫军的人,不是黑石厅的人,有什么必要向格里达夫人报告?”
洛伦佐一时语塞,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下去:“……我明白了,那就请进来吧。但是,二位的侍卫需要留在这里。按照惯例,黑石厅不能让这么多非卫军出身的人进来。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挑选两位侍从一起进入黑石厅。”
“一定要留下来吗?”克雷尔眼神一亮,“这样的话……”
“克雷尔大人,不要忘记了。现在形势危急,还是注意自己的安全吧。”
说话的是那位壮汉。他盯着克雷尔,面无表情。
克雷尔的话语戛然而止,他顿了顿,说道:“也是。他们必须全部跟上,我才能放心。”
洛伦佐无言以对。这是冰雪城长期以来都有的问题:冰雪城本身狭小,各种机构也就设置得简单,权责不甚清晰,但由于五人会议长期保持和谐——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谐,居然也能长期运转下去。而财政官安格斯·希尔里德作为五人会议的一员,地位算得上仅次于执旗将军,约定俗成的惯例限制不了他。
除非有大法庭通过的法律,或是卫军在大法庭的认可下提出的临时法令,亦或是执旗将军的命令,否则仅凭卫军没有道理去管他,远离卫军中心的洛伦佐就更不行了。
想要强行拦下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真的有急事呢?洛伦佐担待不起。现在放他们进去,至少算得上没有逾矩。
于是,洛伦佐幽幽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出通道:“抱歉,无意冒犯二位。请进。”
克雷尔瞥了他一眼,跟在安格斯身后半步的地方走了进去。这时,洛伦佐感受到了那名壮汉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身上。洛伦佐还没来得及细想,剩余的侍卫一涌而进,齐整步伐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如同南方闷热的雨点一样让人焦躁。
终于,这群人进入门厅,向西转了弯,从洛伦佐的视野中消失。而洛伦佐的眉头只是皱得更紧。
“队长……?”一名卫军小声道,“今天克雷尔大人好像有些不一样?那位侍从也……”
洛伦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把现在所有没有值守任务的人叫来,要快。”
卫军点了点头。
德奇看了看身后,确认走廊并无他人之后低声说道:“你最好别想什么诡计。”
短暂的沉默后,克雷尔不紧不慢地道:“我没有。只是深夜来黑石厅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他们一定会问下去的。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心,我觉得有必要适当答应一些要求。”
克雷尔知道德奇在说什么。洛伦佐将侍从留在黑石厅外的提议简直不能再好:如果德奇没有反对,只有德奇和另一名侍从进去,德奇就陷入了黑石厅的包围中;如果德奇反对,这个提议即便没有成真也能给洛伦佐传达一些讯息——德奇区区一个侍从竟足以左右克雷尔的决定,这不是很奇怪么?
将德奇的队伍引入黑石厅只是反击的第一步。克雷尔没有猜错的话,海蒂的住处一定也有一批卫军,等抵达海蒂的住处再反抗德奇,引来守在黑石厅外的洛伦佐——如果洛伦佐足够机灵,整个卫军第五队都可能出现在这里,德奇再也逃不掉。
只要海蒂身边的卫军撑得到洛伦佐的队伍赶来,克雷尔与安格斯就得救了。
想到这里,克雷尔瞥了一眼走在身前半步的安格斯——他一路上都没说话,真少见,他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你确定海蒂是住在西边吗?”德奇道,“这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巡逻的卫军。”
克雷尔解释说:“我不确定她到底在哪个房间。但是,东边已经被七月份的大火毁了,财政厅拨过来的钱只够黑石厅简单修缮,那边连家具都没添齐。格里达——也就是黑石厅的女官不可能让海蒂住在那里。现在的黑石厅空荡荡,我们要是看到哪扇门外有着卫军,大约就是她的住处了。”
德奇眯了眯眼,没有再问。
漫长宽阔的走廊上,队伍的步伐逐渐混乱了起来,脚步声与墙壁上的灯火一同摇曳。期间,他们只撞上了一支三人的巡逻小队,那三人面对长长的队伍露出诧异的目光,最后还是正色站在两侧行礼——只是一番平和的会面而已。
与巡逻小队分别之后,走廊很快就显出了尽头。这让克雷尔有些慌张,如果海蒂没有住在这边,德奇就会更加警惕他们。
这时,前面不远处,有微弱的光芒从一扇虚掩着的门内流出。
有些不对劲。这时候应该已经睡下了,为什么开着门?要说是侍女进出,却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克雷尔皱了皱眉,加快脚步直接走到了队伍最前头,向那道门而去。
在推开门的一瞬,克雷尔一惊,停下了脚步。
门内是一间客厅,灯火微暗,几名卫军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地上,但克雷尔扫视四周,却并没有任何争斗的痕迹。
德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戏弄我们吗?”
克雷尔一颤,慌忙解释道:“不,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确实是海蒂的居所!你看……”说着,克雷尔走进去推开寝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若有若无的香熏气味飘荡:“这些毫无疑问是都是她的东西!”
似乎要让这番解释变得更加有力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去拉开几个抽屉——都是海蒂的,这里就是海蒂的居所!
一面镜子被碰倒,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克雷尔的思绪像是被声音打断了一般,忽然感到自己根本解释不清。
是啊,黑石厅除了格里达夫人之类的女官,并无人长住,海蒂可能是唯一一个需要特意派人守卫的人,这个地方不属于海蒂还属于谁?在众人守卫的情况下,在冰雪城如此混乱的关头,在本该入眠的深夜,海蒂还能到哪里去?
德奇要问克雷尔,克雷尔却无人可问。能说的已经说完了,克雷尔只能战战兢兢地德奇对视着,汗如雨下。
德奇猛然出手掐了克雷尔的脖子将他提起来,眼中闪着凌厉的光:“莫顿先生说过,如果你有任何反抗,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我、我没有……不,”克雷尔额头结出青筋,被扼住咽喉难以发声的时刻恍然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脱身,这反而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说:“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很快,第五队就会……就会赶过来……”
德奇加重力度,像要直接将他的颈椎捏断。
“你最好不要杀他。”
意外的声音响起来了。德奇望过去,居然是安格斯。
“他们好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晕倒在了这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和克雷尔一直在你的监视下,没办法把他们药晕。”安格斯指了指桌子,声音越来越低,“海蒂是肯定找不到了。出去的时候我们总得一个人都不少,才不会引起卫军的怀疑……”
德奇看着这位缩着脖子说话的年轻人,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松了手。
克雷尔摔在地上,重新呼吸的感觉并不美妙,他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睁开浸满痛苦眼泪的眼睛,克雷尔慢慢地站起来。
这一刻,他看见德奇走出海蒂的寝室,看见安格斯的目光飞快地挪走,以及——看见洛伦佐带领的卫军涌进来,还看见刚才随意而粗暴地拉开的抽屉里躺着一把精致的短刀。
梳妆台里怎么会有短刀呢?
克雷尔的心脏似乎是抽搐般地疼了一下,如同短暂的霹雳火花一般,诡异地让他兴奋起来。
没必要再演下去了,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都会带来死亡,在莫顿与德奇的视线下谨慎地保持平衡根本不值得!
杀了德奇,就在这里!
克雷尔握住了躺在抽屉里的短刀。
在洛伦佐焦急等待的时刻,黑石厅西边的巡逻小队前来报告,说安格斯一行人形迹可疑。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洛伦佐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但巡逻小队提及一点,安格斯他们出现在了西边走廊的末尾处——那里显然已经经过了格里达夫人的居所,他们是来找海蒂的!
洛伦佐心中一惊,不管第五队是否已经赶来,即刻带着所有人追了上去。
这条走廊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漫长,洛伦佐希望自己能再快一点——至少,要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前抵达!
终于,那道门近在咫尺。洛伦佐不由分说地闯进去,只见负责守卫海蒂的卫军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而安格斯——还有安格斯带来的一群侍卫,将冷漠的视线投来。克雷尔在壮汉身后不远处,正伏在地上大声喘气。他们也许起了什么冲突。
壮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看着洛伦佐。
不,我根本不在乎你,洛伦佐心想,最重要的那个人哪里?海蒂在哪里?
洛伦佐咬牙,道:“财政官大人,如果你在执旗将军面前将事情解释清楚的话,也许她会放过你。”
安格斯似乎没想到会谈到自己,茫然后退的一步:“我……”
就在安格斯思忖着措辞的这一刻,壮汉拔剑劈向洛伦佐!
“等等!德奇!”安格斯的喝止与洛伦佐的格挡声同时响起,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击碎了一般——话音落下,假扮成侍卫的雪原人反倒一拥而上。
冲突一触即发,雪原人想要闯出去,卫军把守着门口,战线分明。
这个客厅太过狭小,争斗中桌上的烛火被撞倒熄灭,于是愈发显得昏暗。有长剑从眼前而过,将血液带到了安格斯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向后躲避,直至贴在了墙上无路可退。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摸到了带着一些温度的液体。
无力与茫然间,安格斯抬头望去,其他雪原人不敌卫军,但德奇就像是一个怪物,他浑身是血——别人的血,所到之处无可阻拦,直要冲破卫军的防线。
德奇胜利。这会是好结果吗?安格斯想,他会被带回到莫顿身边,也许会成为五人会议中最后活下来的人。他将作为德罗尼亚的傀儡,永远装在希尔里德子孙的这具躯壳里,再也没有人理会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本来也是这样的,冰雪城的傀儡,不是么?
接下来,洛伦佐与另一名高大的卫军架住德奇的剑,咬牙将他逼退一步。这时,德奇已经没有几个还活着的同伴了。
洛伦佐胜利。这会是好结果吗?安格斯想,刚刚洛伦佐说过,他必须去梅丽面前解释这一切了。他其实没主动做些什么,但还是要负责。
这时,德奇奋力挑开洛伦佐的剑,向洛伦佐面门刺去!
要结束了吧?安格斯颤了颤,却见一个人影直冲德奇而去。
那是克雷尔,跑起来的时候步子甚至看起了有些笨拙。他举起手中的短刀,刺向德奇的后背。
安格斯的心瞬间提起来,如果真的有谁要赢的话,就让克雷尔赢吧!
这份欣喜戛然而止。德奇听到了脚步声,最后关头侧了侧身,于是短刀刮着右臂而过,他甚至都没有皱一皱眉。
德奇极冷漠地扫过克雷尔,克雷尔慌忙地大睁着眼睛,茫然失措——电光火石间,德奇随意般提起克雷尔,摔向正欲趁势反击的洛伦佐的剑锋!
洛伦佐后退两步惊道:“克雷尔!”
德奇力道太大,克雷尔的脖颈被洛伦佐的剑切开了一半。
他已经断气了,洛伦佐却不得不推开他的尸体解放自己的剑,唯恐这一瞬的迟滞引来德奇更强烈的反击。
而德奇却借着这一机会,抓起角落里的安格斯就向外跑去。事发突然,卫军唯恐伤了安格斯,竟被德奇冲了出去。
“追上去!”洛伦佐将克雷尔的尸体扔在地上,大吼道。
现在有怎样的牺牲都无所谓,只要等到第五队的人都来了,德奇就必死无疑。但让德奇跑出去,一切就都白费了!
德奇肩上扛着安格斯,但他依旧跑得飞快。很快,一行人追到了黑石厅的门厅,洛伦佐心下大喜——第五队此时正赶到了黑石厅的门口!
“快,拦住他们!控制外面的马车!”洛伦佐大喝道。
刚来到黑石厅的卫军好不容易辨清后面洛伦佐的身形,见此情景匆促拔剑,被德奇不由分说地冲撞开来。有人本要击中德奇,却在看见安格斯的一瞬稍稍一惊,便让德奇拨开剑锋。
一个有用的都没有!洛伦佐愤恨地想,明明只差那么点,可德奇就要闯出去了!他咬了咬牙,将手中的剑狠狠地掷出。
德奇刚踩上黑石厅门前的台阶的,剑正正好从后将他贯穿!
洛伦佐刚兴奋地咧了咧嘴,却看见德奇踉跄着要摔倒的时候竟然诡异地站住了。
接下来,洛伦佐亲眼看着德奇冲向门外的马车,血液洒了一路——见鬼!那是怎样的怪物啊?
而他们甚至早有准备……除了车夫以外,每个马车里都留了额外的人,刚动身的卫军一时间无法夺下马车。德奇几乎是摔在了马车边上,颤抖着爬了上去,安格斯也随之滚了进去。
就这样,马车绝尘而去。洛伦佐眼看着德奇带走了安格斯。
洛伦佐的眼角微微抽搐,无可奈何地说:“赶紧去把消息传给卫军所!尽快!”
“洛伦佐,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冷峻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洛伦佐转身望去,是掌管黑石厅的女官格里达夫人。她快五十岁了,面容肃穆脚步坚定地走过来。
洛伦佐一时语塞,甚至感到些带有委屈的不忿。明明一开始意识到了点什么,中间也及时地去阻止德奇了,却最后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回溯着今晚发生的事情,忽然地一颤——对了,海蒂在哪里?
“先去海蒂的房间!”洛伦佐说着,便转身大步走进西走廊。
格里达夫人也没有多言,跟上洛伦佐。
洛伦佐边走边说:“刚刚,安格斯和克雷尔突然到这里,说要见您,态度比以往强硬,我只能放他们进来。而后从巡逻队的报信中,我察觉到他们已经过了您的房间,他们是去找海蒂的。于是我带人追了过去,和安格斯他们起了冲突……可最后还是让他们逃走了。”
“我看你把第五队叫来了,你明明一早就发现不对了!为什么还是放他们进来?”格里达呵斥道。
“他们行迹古怪,但我怎么也都想不到安格斯有要害海蒂的理由……”
“你是在寄托于侥幸吗?”格里达无情地打断他。
这时,海蒂的房间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让格里达下意识遮了遮口鼻。她走进去转了一圈,低声道:“海蒂不在。守夜的侍女呢?还有守在这里的卫军呢?”
“海蒂和侍女不知道。至于卫军,我刚来的时候就倒在了地上。”洛伦佐指了指地上。
格里达皱了皱眉,低下身去,翻开一具雪原人的尸体,露出了下面的卫军。她伸出手去试探:“还有鼻息,活着。没有伤口,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
“应该是吃了药,睡得很沉。”格里达继续转悠,在掀翻的桌子边缘找到了一盘打翻的炖菜,她轻轻地拨了拨盘子,“让人去查这个。”
“是。”
“西走廊是谁在巡逻?让他们过来!”格里达喝道。
没多久有人从外面进来:“在。”
格里达说:“我记得,有两名卫军会在门外守候。既然他们早早地就倒在了这里,你们巡逻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门外没有人?”
“我们注意到了……”他讪讪地答道,“但是柏妮丝说海蒂夫人请他们进去吃点心,我们就没有再问了。”
“胡闹!出去。”格里达骂道。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总是容易生气。
“柏妮丝是……?”洛伦佐苦笑道,“按这个说法,难道是海蒂下的药?她这是打算做什么啊……”
“柏妮丝是今天守夜的侍女。”格里达深吸一口气,“你确定她们今晚没有从黑石厅正门走出去吗?”
“绝对没有。”洛伦佐答道。
闻言,格里达转身走了出去,推开了不远处另一房间的门,站住了。
洛伦佐急忙跟了过来,只见快要蔓延整个房间的地毯被掀开,露出下面的密道。
“她们是自己出去的。”格里达沉声道,“该说是幸运吗?正好躲过了安格斯他们。”
“她们怎么会知道密道……?”
格里达眉头紧锁:“我也不清楚。不管如何,赶紧向五人会议报告此事,还有,派人追查她们去了哪里,要快。”
洛伦佐点了点头,便即刻出去吩咐了。今晚会是他第二次要绞尽脑汁地撰写报告,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希望在此之后还有机会写黑石厅的报告,重复无聊的也好,艰涩曲折的也好。
马车飞快地行驶,刚跑出黑石厅前的广场时遇见了一次巡逻的卫军。他们嚷着让马车停下来,却被毫无减速迹象的马车冲撞得连忙闪躲。
也是在这个时候,呆滞地坐在马车里的安格斯整个身躯一晃,脑袋重重地磕在车窗边缘,猛地惊醒。
克雷尔刚刚……被德奇摔在了洛伦佐的剑上。
安格斯被德奇扛着闯出去的时候,洛伦佐正好将克雷尔从剑上剥落。那一刻,他恰巧直视了克雷尔的头颅快要与身体分离的样子。那沾染血液的脸与克雷尔以往和气地对他说话时的脸交替着闪过他的脑海。
安格斯僵硬地垂下头,望着趴伏在对面座位上的壮汉。德奇还活着,气息微弱,长剑贯穿他的胸膛,血液流满了整个马车车厢。明天一早,冰雪城人走上街头,也许会发现长长的血痕蔓延一整条街。
真是个怪物。在黑石厅门前,安格斯以为德奇要摔倒,甚至惊恐地护住自己的脑袋,免得摔下时砸到。但德奇居然奇迹般地站住了,甚至强行将他带了过来。
伤势至此,德奇一定会死。莫顿不会感到可惜的,因为按莫顿的说法——德奇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很容易找到替代品。自始至终连车夫只顾着赶马,都没有探过来问德奇的伤势,显然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在某种诡异冲动的驱使下,安格斯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剑柄。他听说过,如果放血的话,人会死得更快。
可手在颤抖,近乎抽搐。安格斯都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
别犹豫了,再犹豫德奇自己都要死了。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杀过人啊?连奴仆都不曾严厉惩处过。安格斯悲戚地想着,几欲流泪。这到底是要为谁流泪?
“你这样的人,不敢……拿剑……”德奇忽然说话了,他悄悄地偏了偏脑袋,于是眼角余光得以落在安格斯身上。
安格斯一惊,像是被戳中要害一般,他瞪着德奇,却见德奇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眼睛依旧犀利有神。
安格斯咬牙,站起来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喝道:“莫顿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拼上命来搅乱冰雪城?愚蠢!无论他向你许诺多少,只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愚蠢!”
在体面的环境下长大的安格斯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脏话,他的脑子里没有那样的词汇,只能手舞足蹈地给这段话添加几分激昂的演说色彩。
听了这话,德奇快要合上的眼又强打着睁开:“他没有……给我……”
“德罗尼亚……会赢。赢过,冰雪城……还有,锡、锡德。”每当德奇吐出血液,虚弱得黏在一块的声音便悄然断开,“锡德死了……吉莱特就……吉莱特……”
安格斯张了张嘴要反驳些什么,这时德奇垂在座位的手抽搐般地抓了抓,抓到一片虚无。
“不,吉莱特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好像一定要说明这一点,最后的音节连贯得很,与他的手一起灵巧地滑落下来。
德奇死了。他明明什么都清楚,安格斯无话可说了。
马车再度转向,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刚好让失神的安格斯摔倒在座位上。冷风不容拒绝地灌进来,安格斯呆呆地沿着吹开的门帘望出去,微弱的月光落在覆着薄雪的街道上,有一两颗雪花吹到眼睛里,让安格斯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仿佛那月亮多滚烫灼目似的。
吉莱特已经灭亡十七年了。吉莱特是俯首称臣之后再反叛,因此锡德平定吉莱特之后,采取了极为残酷的处置措施:贵族全部被处死,婴儿也不放过;就算是平民,六岁以上的男孩皆被杀死,女性充作奴隶。只有少数人机缘巧合之下及时逃脱,却也免不得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现在,北境许多角落都能找到流散的吉莱特人,却又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声音。为了活下去,他们很少说自己是吉莱特人,而是借用萨奇拉人的名号。这样一来,他们更无法聚集起来发声。
吉莱特的年代雪原还没有成文历史,很快,吉莱特就要被遗忘了。锡德是输是赢,是死是活,都很难改变这个结果。
吉莱特的火焰熄灭了,某些流落的意志却如余烬一般,被风吹着越过山水迢迢吹到安格斯脸上,烫人。
我最讨厌这些东西!安格斯愤愤地想,巴兰最开始生事的时候,不就是说要变革冰雪城和雪夜同盟么?波洛巴就是为此而死的!德奇是为了吉莱特才帮助莫顿搅乱冰雪城,德罗尼亚宣战时肯定也说了些差不多的理由。
我就讨厌这些,那么遥远,却又把生活搅得一团糟……波洛巴死了,克雷尔死了,五人会议还有人会死,说不定我也会死。那些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也受苦,天寒地冻冒着大雪在大法庭面前等一个轻飘飘的答案。
也许我是个蠢货,但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只是珍爱眼前的生活,就不会流这么多血了。
安格斯这么想着,心中几乎是在怒号着就是这样的,但他又莫名地想要流泪。
毕竟,一直温柔无言地照拂着他、纵容着他的冰雪城,亦是先王留下来的、他所厌恶的历史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