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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一章 徒劳的奔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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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兰睁开惺忪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从窗帘缝隙露出来的天空还是苍白的——那是早晨海水带来的还未散去的雾气,为天空盖上的轻柔帘幕。
他眯着眼看着那一线刺眼的苍白,回想起梦中的喧嚷吵闹,恍恍惚惚。
那不是梦。昨天伊兰回到房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匆匆躺在床上,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想要入睡,脑子里却都是弗雷最后留给他的背影、穆尔死之前惊恐的表情、席琳的纠结与愤懑,还有梅丽木然地站在门厅里的身影。
一幕又一幕重复在脑子里掠过,现在伊兰都有点搞不清自己是睡着后做了黑石厅的梦,还是想着这些事情根本没有睡着。
伊兰拉开窗帘伸了个懒腰。算不上睡了多久,浑身腰酸背痛,但他还是得起床,还有要办的事情。
昨晚梅丽得到波洛巴被捕的消息后,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去了脊骨,只是贪玩的神灵在提着丝线吊着她而已。直到伊兰上去提醒她,梅丽才缓缓回过神来,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伊兰先回去休息,她说她得先去见见波洛巴,等到第二天会找伊兰了解晚上的具体情况。
在冰雪城受了梅丽不少照顾,伊兰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一些什么。但他转瞬想到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安慰她的人,看着梅丽离开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听从了梅丽的安排。
梅丽待会派人来找他,但在此之前得先把另一件事情办了,不然之后忙起来就容易忘了——他翻着随意挂在椅子上的外衣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条项链,就着熹微的晨光打开,得以看清楚里面画着的女人的小像。
估摸着席琳她们还没有起床,伊兰不想打扰她们,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伊兰实在是不会料理日常琐事,昨天被染上血污的、弄得脏兮兮的外衣肯定要换,但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外衣都被放在了哪里,以往席琳都会准备好的。
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准备好了。伊兰推开房门,只见席琳站在桌子边上,一排油灯放在面前——她在添油。
席琳转过脸看着伊兰说:“我在等你叫我。”就像以前一样,她想。
“我以为你还没醒。”伊兰解释道,“你不多睡一会吗?”
“昨天夜里明妮发了点烧。我得照顾她。”
伊兰窘迫地挠了挠眉心:“我都忘了——她现在在你这里?”
“嗯,在我的房间睡觉。”席琳点点头,“我没有给她叫医生,因为锡德没有让她来,如果半夜有医生过来,肯定会让锡德知道。”
“她应该不是因为犯了什么大错才过来的吧?让锡德知道也不要紧了。”伊兰无所谓地说,明妮的出现太过突兀,他也没有什么打算,“不过,还是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吧。要是真的不找医生,怕是要受点苦了。”
席琳点点头:“你呢?你是去干什么?”
伊兰从口袋摸出项链:“得去送给海蒂。后面几天怕是没有时间了。”
“她一定很难过吧。事已至此,能为弗雷做的就都做了吧。”席琳低声道。
席琳看上去疲倦又悲伤。看得出来,她还在纠结昨天的事情。
但伊兰终究没有安慰她,该说的话昨晚在密道就已经说了。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那我先走了,你找时间好好休息。”
“等等。”席琳踏出一步。
伊兰疑惑地回头。
席琳将手伸至伊兰的脖颈,落在衣领上:“你的衣领还没有翻好。”
伊兰怔了怔,随即歉意而顺从地偏了偏脑袋,任由席琳处置。
“你都二十岁了,却总是忘记眼前的琐事,记住这些很难吗?”整理好衣领把手放下来,席琳说着已经说过好多遍的说教,最后却突兀地添了一句,“以后我要是不在,会被人笑的。”
“可你不会不在。”伊兰说。
席琳转身拿着油灯放回原来的地方,不去看他:“会的,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故乡去。而你会留在南方,成为维瑟提斯的大人物。你一定会这样做,这是正确的选择。”
伊兰表情有些僵住了。过了一会,他释然般地笑了笑:“是的,我们都会实现愿望。”
席琳没有回话,等到伊兰离开关门的声音响起,她也正好加完了灯油,将最后一盏油灯放下。她有些烦躁愤懑地把手放在脑袋上,插进头发丝里,抬着头看着空旷的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还得看着明妮呢。
一进去就看见了匆忙蠕动的被子。席琳关上门道:“你醒了?”
没有回应。席琳上去为明妮掖好被子,轻声道:“不想说话就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明妮却一把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因发烧而泛红的脸,声音闷闷的:“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好像在吵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我们谁都没有生气,也都认同对方的说法。”席琳扯了扯被子,把它拉下来,把手拍在明妮额头上感受着,就像是明妮的姐姐一样。
被冰冷的手贴着,明妮眨了眨眼睛:“可是你们说好要分开了。要是没有吵架,为什么?”
席琳收回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妮看着她,感到有什么堵在了心里。她忍着不适爬起来,挤在席琳面前:“你喜欢他吧?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为什么啊?北方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非回去不可?而且他从来都没有拒绝你,只要你说一句话,他就会想办法妥协的!”
席琳吓了一跳,匆忙把她摁下去,盖上被子。
席琳再度给明妮掖好了被子。明妮也觉得刚刚莽撞了,席琳现在应该不想和自己说话了。
长久的静默中,明妮再度迷迷糊糊起来。这时席琳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确实非常爱他,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这二十年来,一天都没有想过。”
“为什么……”明妮还想起来,这次被席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肩。
“我不知道,”席琳轻轻说,“我总觉得离他很远。”
明妮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你是奴隶吗?别管这些……”
席琳却摇了摇头:“不只。”
明妮张了张嘴还想追问,但看见席琳那略带悲伤的表情,她没有开口。
明妮其实很想让席琳和伊兰在一起。之前和萨姆打架的时候,是伊兰和席琳带她回去,照顾了她。出于这点,她感谢席琳,她希望席琳能开心一点。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半理由——如果席琳真的能够与伊兰在一起,她便能够放下无端的幻想,释然地走上索罗姆为她安排的道路,那条道路正确且光明。
伊兰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那家波查人开的酒馆,海蒂一直住在那里。一进门,伊兰就察觉到酒馆的氛围变了。以前这里的男人吵吵嚷嚷,现今只在低声谈论着昨晚的黑石厅。明确的消息还没有出来,更是众说纷纭。
伊兰正打算去问老板娘海蒂在哪里,海蒂就从楼梯上脚步匆促地走下来——这是海蒂第一次主动和伊兰搭话:“你来了!弗雷呢?我听他们说……”
她咬了咬下唇,没有说下去。
伊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从口袋里翻出项链,递到海蒂面前:“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海蒂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一时站不稳,后退两步贴在墙上。伊兰手上的项链,闪闪发亮的项链。打开金属外壳,里面会有她的小像。
那天弗雷在她眼前将它打开,说让旅行画家多画了一张,只是小小的简笔画,却相当精练有神。就算在同盟会议的时候非常繁忙,也不会忘记海蒂——弗雷是这样说的。
她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噢,谢谢你把它带给我。”海蒂上前用颤抖的手拿起来伊兰手中的项链,“能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只一瞬间,她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只是眼睛还泛着红,也许只要一眨眼,就会有眼泪被挤下来。
伊兰无视了海蒂的狼狈,他说:“是德罗尼亚人的阴谋。德罗尼亚的使者名叫穆尔·杜纳德,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命令他刺杀随行的博德,以此嫁祸冰雪城,借此发动战争。就在穆尔做好准备的时候,博德率先下手了。穆尔被他的陛下欺骗了,实际上是皇帝让博德刺杀他。弗雷为了护送穆尔出来为冰雪城作证,去阻拦博德的追击,再也没有回来。”
海蒂一时没有说话,她看着伊兰,仿佛是期待他能说出更多的东西,让弗雷最后的时刻能变得更加鲜活一些。
直到她意识到伊兰已经全部说完了,才慢慢地说:“他为了自己的使命牺牲了。我很为他骄傲,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疏离的客套话,她的声音明明还有几分颤抖。
“那我先走了,梅丽说一会她还会来找我……”伊兰本不打算久留,但说到梅丽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弗雷说过,他向梅丽提起了你们的事情,梅丽没有反对,还说想要见见你。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她吧,即使弗雷已经不在了。”
海蒂怔了怔,喃喃道:“我明白了。”
于是伊兰转身离开,海蒂匆促的声音响起:“等等!”
伊兰停下了:“怎么了?”
“你真的认为事情是这样吗?黑石厅的事情?”海蒂上前一步道。
伊兰诧异了一下,没有想到海蒂率先发现了端倪。他表情凝重地说:“我确实觉得有疑点——刺杀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什么加雷斯要骗穆尔?这是没有必要的环节,徒增危险。不过,我没有过多了解博德与穆尔之间的恩怨,没有办法做出推断,还打算回去再查一查……不过,我告诉你的,已经是我目前所想的最可信的说法了。”
海蒂摇摇头,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说:“弗雷之前和我讲过要来冰雪城的人,博德·康特洛斯是加雷斯的侄子,他的父亲曾经谋逆,被加雷斯处死,他与加雷斯有仇才是。加雷斯不会与他合谋的。”
伊兰呆住了。
如果是这样,也许加雷斯从来没有骗穆尔,加雷斯就是要让他杀掉博德。博德先下手不是加雷斯给了他命令,而是他对加雷斯的反抗。这样一来,与博德勾结的巴兰也没有倒向德罗尼亚帝国,而是有别的目的。
那巴兰为什么要逮捕波洛巴?
“你怎么还来找我?事情已经办完了,不应该直接回德罗尼亚吗?”巴兰靠在沙发上,撇着嘴说,“我们应该是不认识的人。”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不认识的人。他们过往的交流全凭借书信,这是第一次见面。巴兰嘴上这么说着,却有些惊异于眼前的人的年轻。
年轻人穿着高墙军的衣服,他捧着头盔,抬起脸来——是博德·康特洛斯。
“今天下午就走,我们应该没有机会见面了。我想,还是来告别吧。”博德道。
“你这样回去,不怕加雷斯处置你吗?”巴兰伸手示意他坐下。
“不会,因为杀死穆尔的不能是我,只能是冰雪城,他还要借此向冰雪城开战。”博德淡淡道,“他没有任何理由处置我——我现在是在冰雪城受了委屈的使者,就算他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褒奖我。”
巴兰皱了皱眉:“你打算回高穹城?”
博德摇头:“不,那样太冒进了。就算加雷斯找不到处置我的正当理由,也有暗杀、投毒这些方式来解决我。我会留在帝国的北方边境,参与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我会尽量帮助冰雪城赢得胜利的——不过别抱太大期望,我可能什么都做不到。”
巴兰一时语塞,随即嗤笑道:“德罗尼亚如此强大,却处处有着想要拆分它的势力……哪怕是在它的内部。”
“你说得太过了。谈不上什么拆分德罗尼亚,我做不到的。”博德垂下眼皮,睫毛落下深沉的翳影,“我的生命在加雷斯看来很轻,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他的计划让我去死。但即便我的生命很轻,我也不想服从他。就算是死,我也要让他焦头烂额才行。”
巴兰觉得有些可笑:“你只是在给加雷斯捣乱而已。如果你真的要反抗,就应该有更准确的……”
“说正事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博德厌烦地打断了他。
“当然是作为冰雪城的子民,去英勇地抗击德罗尼亚。”巴兰笑道,“顺便把还在遵循着同盟的保守分子波洛巴处理掉。”
博德皱眉:“波洛巴的死对冰雪城的胜利没有好处,这完全没有必要。”
“新的执旗将军应该是一个更加激进的人。”巴兰道,“否则这场战争就仅限于击退德罗尼亚了。”
“异想天开。以冰雪城的力量,哪怕与雪原联合,仅仅是击退德罗尼亚都极为吃力。”博德评价道,“不过这也与我没有关系了,冰雪城的死活我并不在乎。我只想让加雷斯头疼。”
“如何击退德罗尼亚,我有我的办法。”巴兰颔首,“为此,不能再依赖于那已经枯朽的同盟。”
“话说回来,你真的能够处置波洛巴吗?”博德再度戴上头盔,看样子他已经想要离开了,“五人会议的决定未必能够顺遂你的心意。”
巴兰淡然地笑了:“我从没指望五人会议。”
博德站起身道:“那就祝你顺利了。我得离开了,不只是离开你这里,还有离开冰雪城。如果有机会,在之后的战争里我很乐意给你一些消息。不过,我大概会被严密监视吧,应该做不到的。”
“等等。”巴兰叫住他,“那个和你一起的女人,是叫安娜吧?你是怎么联系上她的?你的势力网已经到冰雪城了吗?”
巴兰审视着博德,眼神认真,甚至带上了些许敌意。
戴上头盔之后博德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无论怎样的情绪,最后都染上了钢铁的冷漠:“不,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认识安娜只是一个意外。她从赫洛斯逃往冰雪城的时候,经过了我的领地,我们很早就认识。
“她对我说,我让她想起了她的弟弟,我们都因为父辈而受到牵连。”博德道,“她从不相信加雷斯会依照约定放了她的家人,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听加雷斯的话。昨天晚上她说她去追击穆尔,我也不知道她处理得怎么样,但来之前我听说卫军的人找到了穆尔的尸体,至少算是没有坏事吧。”
说完,博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拉开门离开了。巴兰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地道:“再见。”
就算是在以严寒而闻名的冰雪城,夏季正午的阳光依旧有着些许暖意。
梅丽站在露台上等伊兰,她已经见了好几个黑石厅的要员了,但他们都没有像伊兰那样直面过博德。她有些困倦,好在风一直在吹,让彻夜未眠的她不至于立即睡去。
“将军,”伊兰直冲冲地走了过来,带着平时的他所没有的焦急,“执旗将军他……”
“波洛巴怎么了?”梅丽回过神来,勉强地笑笑,“您不用太着急……”
“将军!”雷斯利陡然闯了进来,挤在二人中间,“穆尔的尸体在黑石厅的地下密道中找到了,一切如您所料。但是……”
“到底怎么了?”面对行色匆匆的二人,梅丽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的心又悬了起来。
雷斯利道:“您要冷静一点——执旗将军认罪了。”
伊兰看着僵住的梅丽,抿了抿嘴。
还是反应得太慢了。他以为他可以在暗处把握事情的走向,但总会有人将事情引入出乎意料的地方,让他背负上意想不到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