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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总一章 ...

  •   酒浓墨淡

      愧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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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7-05 12:34
      望着父亲眼中又一次浮现出的无助和恐慌,我叹了口气,取杯,斟满。农村人酿的老酒虽不是很烈,却往往有一股独特的酒香,醇厚浓郁,在空气中一圈圈地散出那些陈年旧事。

      我想安慰父亲一下:“好了,待会儿爷爷看见了,又要说您了……”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善人,准确来讲,一直都是。

      爷爷小时候过得苦,娘不怎么疼他——不是亲娘,是亲娘长辞后娶进门的后娘。那年爷爷才七岁。爷爷不敢和几个弟弟妹妹争抢,一向是个温和温润甚至温顺的长兄。

      爷爷小时候过得苦。冷了,饿了,委屈了,也不知该和谁说。毕竟他知道没人会帮他,连爹也不会——爹也不是亲爹。那时候治安不好,爷爷还没出生的时候,太爷爷就被几个土匪的一颗子弹给带走了。现在的爹,是娘亲当年改嫁的。

      爷爷小时候过得苦。幸而,太爷爷那边几个亲戚心疼爷爷,常常偷偷给他送来点儿稀饭野菜或黑面馒头,东一口,西一口的,那个孱弱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苦着,苦着,没想到给爷爷苦出病来了。那个时候爷爷不知不觉染上了村里人口耳相传的一种怪“病”——爱读书。为了换取一个小时的阅读时光,爷爷往往需要给人干一个星期的活。

      “你爷爷小时候啊,可真爱读书……”父亲苦笑道。如今令人骄傲的爱好,却让父亲回忆的微笑带上了一丝苦涩。

      因为那不是如今,那是大半个世纪以前。

      翻开中学历史教材,近代史部分,有一个折点触目惊心——1960年。新中国成立后,劳动人民的生活质量有了质的飞跃。本来老百姓正兴冲冲地准备奔温饱,却迎来当头一棒:□□,国债,天灾,像一只只恶魔,盘桓在国人头上。从1959年到1961年,当时的国人没有等来温饱社会,却等来了三年□□。

      农业,吃饭,这些才是农家人的正事。读书是什么?哪里来的歪门邪道爷爷的爱读书,在当时受尽了排挤和嘲讽。

      在那一代人的审美里,爷爷是很不好看的。当时为人父母若是择婿,总要问问小伙子能吃几碗饭,能扛几百斤的面。膀大腰圆,肌肉结实的汉子是农村人的理想型——为的是能干活。然而爷爷却生的白净瘦削,背一挺,手一负,标准的孱弱书生模样。爷爷的瘦,不是农村常见的黝黑精瘦,带着一股野性,而是沉稳的,温软的,带一丝丝墨香的孱瘦。

      不过父亲一直坚持爷爷是“村里最帅”的。我打趣说:“得了吧,您那是为了哄爷爷,故意说给他听的。”父亲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就会胡说,我明明打心眼儿里是这么想的。”声音很轻,应该是怕吵醒了爷爷。

      是什么让爷爷在一个“读书无用,农业为上”的年代依旧如此热爱书本,父亲不知道,我更无从知晓。或许是因为书能让他暂时遗忘生活的苦楚,或许是因为书能带他前往从未去过的远方,或许单单是为了打发时间,又或者,是为了少年时和一个豆蔻少女的一面之缘。

      “你奶奶也是爱书的人……”父亲似乎醉了,嘴里呢呢喃喃,几乎听不清了。

      小时候姑姑曾经告诉过我,奶奶以前一直读到了小学五年级。我那时不屑一顾,才五年级而已。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我渐渐长大,也逐渐意识到了那一代人的五年级有多不容易。

      几年后,当初的豆蔻少女成了桃李年华,被爷爷用一笔丰厚的彩礼娶回了家。爷爷虽然干不了多少农活,但却凭一腔读书热情入了村里一位老中医的眼。跟着老中医走街串巷、耳濡目染,再加上平日苦读,爷爷成了一位少年郎中。

      爷爷小时候过得苦,所以成家立业,手头宽裕后,人格外的慷慨善良。

      “你爷爷啊,心善得很。”姑姑这样说,叔叔这样说,父亲也这样说。

      爷爷是那种走在路上,遇到素不相识的乞丐,都能顺手把外套脱了送给人家的人。

      不论衣服新旧,不论贵重与否,更不论是否能收到回报。哪怕两人从前未曾谋面,此后也再无相逢。

      父亲又自己斟了一杯,我赶忙递上醒酒汤,却被父亲推开了。父亲趁着酒劲,嘟嘟囔囔的和我说起了爷爷以前的一些事儿。

      有一次,爷爷带父亲去牛行卖牛,和买方吵起来了。原因竟然是对方要出六百六,爷爷坚持只卖六百。能因为顾客给的钱太多而拒绝交易的,他怕是这座小县城里唯一一位。

      在父亲的记忆中,小时候每年家里过年都要摆上几十桌宴席。爷爷的口袋鼓起来之后,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群亲戚,这个叔,那个舅的。并且爷爷看到路边的乞丐,村里无子的老人,或是谁家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孩,都会于心不忍,统统招呼到家里来享受年夜饭。

      就这样,看着过年时一大帮人涌进家门来吃饭成了父亲和叔叔幼年时的一件趣事。最多的一次,大概是在父亲八九岁的时候,摆了将近两百桌。院子里坐不下了,就站着吃;站也站不下了,就蹲在门外泥巴路上,伸着头,巴巴的等着吃;没排上队,就再等一晚,第二天再来。

      反正谁都知道爷爷是个善人,不给每个人吃顿好的是不会撤宴的。

      就算宴席结束了,只要你卖个可怜,求一求他,这位年轻的郎中准会勒紧裤腰带,再给你端出一碗面条来。

      我轻轻叹了口气,唉,爷爷啊,您当初……是为了什么呢?

      人人都知道爷爷是个善人。

      除了爷爷自己。

      父亲说,爷爷以前总是跟奶奶唠叨:“上次那根油条应该给赵大爷送去,小时候我还吃过他家一碗稀饭哩。”“早知道那几个窝窝头就该给王大娘吃,她快生了,需要营养,以前我还……”诸如此类。哪怕再小的恩情,也都像种子一样,在爷爷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爷爷不信他是善人。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多年以前,村里那条清澈的小河边,曾经有一个少年捧书细读的身影,孤独,寂寞。后来,□□结束,改革开放,教育发展,村里有了专门的小学堂,请了教书先生,一切变的有模有样。

      要是这些早几年发生就好了。我惋惜的想,这样当初爷爷读书时就不会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了,而是得到应有的夸赞与尊重。

      爷爷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为读书的孩子多了感到高兴。对于极个别争气,考上高中的学生,爷爷搜遍口袋也会送他们越过最后一道龙门,把他们送向大学,送向理想,送出这座小县城,让他们奔向梦中的诗与远方。

      爷爷是个善人,准确来讲,一直都是。

      我看着父亲打满补丁的裤子,不知是喜是悲。

      不过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让父亲喝了醒酒汤。因为父亲眼里的无助感越来越重,我有点儿担心了。

      父亲醉眼朦胧,口中呢喃不停:“我那时候,也就你这么大……”

      浓郁的酒香环绕在我耳畔眼前,又带我走向命运转折的那一年。

      那年父亲高三。

      那年爷爷去世了。

      父亲初中的时候,爷爷伤到了头部,命是保住了,但一笔天价医疗费让家里经济从此走上了下坡路。过年时的客人越来越少,缸里的米面越来越少,那个阳光的青年不见了,变成了眉头紧锁,神形愈下的中年人。

      父亲高三那一年,是全家人记忆中的恶梦。

      为了给心爱的长子攒够学费,爷爷拼了命地工作。白天,细瘦的手臂一次次挥起笨重的锄头;夜晚,酸痛的双眼一次次熬起汤药。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一天一夜不合眼。

      直到现在,父亲都要求我们每年必须体检一次,因为他怕,怕又“晚了”。

      “晚了。”爷爷晕倒在田地里后,被奶奶和叔叔强行抬到了医院,却只收到这么一句话。

      脑瘤晚期,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救不了。

      我不知道那一年家里是怎么撑下去的,我只知道每当我想要提起时,姑姑的眼里都会染上一层淡淡的疲惫,奶奶会偷偷背到一边抹眼泪,父亲和叔叔准会多喝几杯。

      爷爷卧病在床,奶奶没日没夜地织布卖钱,正在读初中的叔叔挨了奶奶一顿打,辍学,下地干活了。爷爷奶奶要供父亲读书,也只能供得起父亲一个。

      实在走投无路了,怎么办借钱。

      一开始还能借到三块五块的,后来连一个子儿都借不到了。

      当初满脸堆笑,拉着爷爷“大哥”“叔叔”“侄儿”叫的亲热的亲戚、朋友,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极了夏天的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好不容易敲开某家的门,也都说没钱,支支吾吾的,很快就把奶奶打发走了。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爷爷是还不上的。

      家里人不愿爷爷寒心,总是骗他说,不是不借,人家也没钱。实际上连人影都没见到。爷爷睁着混浊的双眼,叹气说:“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那就别借了,咳咳……别连累人家……”

      当时父亲正在备战高考。听说爷爷病了,也不知道情况怎样,很是焦急。姑姑去学校给父亲送面条,安慰他说:“没事儿,就是重感冒,躺两天就好了。”在镜子面前一遍遍的排练起了效果,父亲果然信了。知道爹娘供自己读书不容易,衣衫单薄的少年狠狠咬着面条,心里发誓等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恩,孝敬爹娘。

      高考前一晚,爷爷到底没撑住,走了。

      奶奶告诉姑姑和叔叔,不管怎样,都不能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要让父亲专心高考。

      高考结束后,似乎是因为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父亲总觉得有些心慌发怵。父亲一路狂奔回家,心里无数次的描绘着和半年未见的爷爷重聚的画面:他会像个凯旋的英雄,骄傲的宣布,他考完了,他坚持住了,爷爷要享福了!

      等到了家里,父亲大声喊爷爷,却始终不见爷爷身影。灶房,没有;卧室,没有;厕所,没有;柴房,没有。哪里都找不到。父亲急了,眼中渐渐染上恐慌……

      “爹……爹去亲戚家了,明天就回来……”姑姑试图再骗父亲一下,但是眼角残留的泪花让她没有成功。

      父亲沉默许久,苦笑:“别骗我了,咱爹……怕是走了吧?”转身,奶奶和叔叔都在是一阵沉默。奶奶带父亲来到村中小河拐角的一处偏僻的地方,父亲一下子跪了下去……

      河边,是一座新立的坟堆。

      难怪父亲在村口祖坟里没见到爷爷,原来爷爷早就和奶奶商量好了,甘愿不入祖坟,永远独自一魂在河边流浪! 这样万一父亲想家了,高考时偷跑回来,也不会立马发现真相……

      自此,父亲但凡醉酒,眼神不是变的迷离,而是变的无助,一如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从前,附近的十几个村人人都知道,河边左拐第三家,有一个大善人。可不过短短一两年,爷爷就被大家彻底遗忘在了脑后,如同石中火,梦中影,稍纵即逝。

      父亲少年时家里欠的债,是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一起还了五六年才还清的。叔叔要帮他,被父亲拒绝了。他不希望失去这“最后赎罪的机会”。幸而父亲和爷爷一样,娶到了一位能理解自己的妻子。母亲支持父亲的决定,一如当年奶奶支持爷爷行善一般。

      我不知道爷爷这一生过得值不值,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爷爷这一生,过得很快乐。单纯,简单,干净。

      希望爷爷来生仍是一个这般干净的少年。

      不知不觉间,夜深了。酒香浓厚,笔墨清淡,岁月悠悠,时光不驻。

      谨以此拙文,怀念那些曾经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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