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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灯 ...

  •   “诛灭窦贼,延我汉祚!”

      金冠少年于城墙上厉声高呼。他年约十三四岁,脸颊尚且稚嫩,神情已经出奇地坚毅沉肃。

      随着他的话,黑压压的禁军们从三处宫门驰入场中,随即宫门吱呀呀地尽数关闭,诛杀之声一瞬间震彻天际。

      窦宪身后的亲卫们见此情景,纷纷变了脸色——今日冠军侯听内廷来报,太后急病,丝毫没有准备便匆匆入宫,所带亲卫尚不到两百。

      窦宪安抚地扫了众人一眼,对金冠少年淡淡问,“陛下怎么不唤臣舅舅了?”

      “住嘴!”少帝厉声道,“你和窦履霜为专名外家,内使侍婢侦伺我母过失,外使从人求宋氏纤过,终令我母饮药死,宋氏族灭。窦贼!我与你既有杀母夺子之仇,你岂敢自称我舅?”

      窦宪笑了笑,道,“自臣剿灭北匈奴,宫中朝中对臣非议日多,比这更难听、更离奇的话也有。臣对此莫可奈何,只能说才高谤至,功成毁随。”见少帝脸色铁青,他在马上优雅地欠身,“陛下今日既摆了这样大的阵仗,想必臣在陛下心中的罪名,远不止这一条。还有什么?陛下不妨接着说,臣洗耳恭听。”

      少帝心中恨极,冷冷道,“今日诛你,除构陷后宫妃嫔外,还有大罪六条。”

      窦宪“哦”了声,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我母宋贵人薨逝后,你又依样僭杀了梁、刘、王三位贵人。事败,先帝意欲废后诛窦,你协同内侍蔡伦抢先弑帝,此罪一也;先帝薨逝,你借太后手诏,驱逐诸皇子入蛮荒之地,致我兄弟三人死于赴任途中,此罪二也;擅领帝王事,荣封诸窦,以下凌上,罪三也;都乡侯欲恢复汉祚,你使人刺杀他而归罪其弟,灭其满门,更借机逐朝中君子党,罪四也;事败不赴有司,擅自领军狙击匈奴,声称赎罪。废国用远以征千里,罪五也。”少帝的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神色,提高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随意往来长乐宫,与太后奸,秽乱宫闱,罪六也。”

      禁军顿时一片哗然。

      窦宪以马鞭遥指少帝,寒声道,“陛下身为废妃之子,理应在襁褓中便谪迁封地。是太后一力争取,陛下你才能安居宫内十三年。太后慈母心肠,竟换得陛下如此污蔑,实在令人心寒。”

      “鸟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呢。”少帝冷笑道,“朕已非黄口小儿,冠军侯大可不必再说这种话。”

      窦宪嗤地一声笑,拖长声音懒懒道,“那陛下想听臣说什么?愚臣微贱,愿任上之怒,以一躯称快天下?愿身归闲职,唯望陛下无所恨,哀怜全活小臣?”他唇边闲适笑意渐褪,凌厉地呵道,“陛下可知你的生母宋氏,当年恃宠,数度僭于我妹。先帝沉湎内宠,力不能制,后又因气寒酒色发病而薨。国家纷乱之际,诸王为争大位兵戈相向,几至裂国,匈奴见机雌伏卧榻之侧。若非我与太后协心相辅,陛下安能荡平四海,保有如今天下?”

      少帝怒斥道,“巧言令色,功不补患!窦贼你窃据高位十余年,挟才数度为恶,朕今日必诛你于此!”

      禁兵统领察颜高呼,“臣沉痛社稷危矣,愿陛下赐臣清宫竭愚!”

      “窦贼斫丧王室,潜移龟鼎,愿诸君今日为汉除贼!”

      “诺!”

      窦宪的亲卫们将他围在中间,纷纷道,“侯爷快走!”

      但他摇头,“几处宫门都已关闭,今日料想不得脱身。”见亲卫们相顾失色,他挑眉一笑,“怕什么?我窦宪两度出征北匈奴,身经大小二十余战,一次未尝败北,今日固然一死,也愿为诸君快战溃围。”说着,不待众人答言,拍马驰入场中。

      禁兵统领不欲以多欺少,止住身后人等,孤身上前迎战。不过十招便被窦宪挑落马下。副统领见状忙夹紧马腹抢身而上,正待从地上救人,窦宪已鬼魅般催马而前,两度手起刀落。他俯身闲闲地割下二人头颅,用剑挑起,高高举在头顶,向身后的亲卫们挑眉问,“如何?”亲卫们奋须振臂,“如冠军侯言!”

      对侧的禁卫们却轰然失色。他们再也顾不得以多欺少是否不妥,纷纷催马来战。少顷,窦宪的亲卫们也加入阵营。

      刀剑带来的劲风几度急速掠过耳畔,一蓬又一蓬温热的血花喷洒在脸上。战局汹汹,饶是窦宪披靡,斩杀禁兵数百人,可对侧的敌人还是犹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而他的亲卫只剩不到十人。

      亲卫宋棱眼尖地发现窦宪身上添了十余处创伤,各处都有暗红色的血渗出,一阵心惊,拍马到窦宪身边,低声道,“请侯爷速速移步太后宫中!陛下终究与太后有母子名分,有她在,侯爷可保安然无虞。”

      窦宪冷冷道,“我平生仗勇而进,每遇大事皆以死自处。决不倚赖他人!”说着,又要纵马杀敌。

      但宋棱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牵着他的马头,引向长乐宫处,又在马臀上狠狠打了一鞭,马受了惊,顿时扬蹄奔驰。而窦宪臂上受了伤,一时间力不能控绳,回身怒道,“宋棱!”

      城墙上的少帝也霍然变色,“快,放箭!”

      禁兵们纷纷执起箭宇。宋棱嘶声道,“王启,你去护着侯爷,其他人,和我一起挡住!”

      窦宪失血太多,眼前一片发黑,待拍马赶来的王启护着他奔驰了好一阵,他才终于积攒起力气,强撑着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惨然回顾:无数箭矢射向了他最后几个亲卫的胸膛。

      窦宪和王启渐渐驰向长乐宫。驻守这间宫殿的皆是窦氏心腹。见两人满身污血地狼狈而来,她们相顾失色,纷纷上前来搀扶。窦宪力不能禁,就着她们的手下马入殿。耳边充斥着她们慌乱的声音,“怎么伤成这样?”“快去禀告姑娘。”殿门被急急地推开,熟悉的白梅香扑面而来。殿中央素衣广袖的女子循声望了过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履霜,履霜。

      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那大约是十三四年前了。那时他尚且不是冠军侯、大将军,履霜也还没有踏入宫闱。那时他们的父亲还健在,那是个内宠颇多,寡恩少义的男人。身为废太子之女的母亲不能挟制,终年吃斋念佛、萎顿避日而已。妹妹履霜的性格肖似母亲,妾的儿女们常欺负她,而她拙于言辞,每每不过柔弱地低下头去。

      他却不同,他性格峻急,不仅言辞锋锐,行事亦颇凶悍。有一次,异母弟弟稷醉酒后,将履霜错认为了房中姬妾,欲行冒犯之举。履霜勉力挣扎方才逃脱。此事她除了贴身婢女谁也不敢告诉,只在房中捂脸痛哭。他偶然见到,悄悄问了婢女,得知真相后当即提剑去将稷的左臂斩了下来。家中因此闹的鸡犬不宁,父亲在稷母亲的怂恿下震怒,不仅将履霜和母亲禁足,还请了家法狠狠责打他,还扬言要逐他出宗族。他不愿受此侮辱,爽性又提剑杀了稷那个唠叨的母亲。这样一来更了不得,事情闹到了御前。明帝——先帝的父亲、他母亲的异母兄长,问他可有辩解之词。他简短地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家父不能制,故此臣斗胆代父从事。

      明帝听后哈哈大笑,抚着他的背道,“真将种也!”象征性地打了他三十棍,送他出宫。

      他一到家便忍痛去履霜房中看她。婢女们见他带伤,纷纷来扶,“公子怎么伤成这样”、“快去叫姑娘”。他推开门,一眼望见履霜坐在房中央,含泪望过来。

      窦宪心中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地忘了痛,走近履霜,怜惜地抚上她的脸,凑近吻了一下,“别哭了...”

      婢女们并无讶色,静默地躬身退出了殿。窦履霜心中耻辱,僵硬地从他手里挣脱,把桌上的茶盏递给他。

      窦宪接过来一饮而尽。同时灯光下他看得清清楚楚,履霜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点泪痕,只是鬓边已有一两星白发——那个总是含着眼泪的柔弱妹妹,终究是被留在时光深处了。这世间只余年过三旬的太后窦氏。

      他疲倦地跪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怀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始终没有给他回应。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怒气,抬起头,强横地把她的脖子勾下,凶悍地吻了上去。她顺从地忍受着,两手虚搭在他肩两侧。这样亲密的姿势。可神色如斯漠然,嘴唇永远冰冷。

      这一生,他永远辗转反侧,而她从不回应。他心中无趣,喘着气停了下来,冷冷道,“我受着伤从外面回来,你连一句都不问吗?”

      履霜沉默着垂下眼。

      窦宪冷笑道,“我的亲卫们,方才九死一生方令我逃脱至此。但我也只能再多活半刻了,刘肇铺设至此,不会忘记补最后一刀。”

      窦履霜淡淡道,“上无不智,臣无至尊。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那也得看‘上’是何种样人!那时我说了多少遍,迎立远方宗族子!刘肇和窦氏有杀母之仇,一旦得知身世必不能感恩怀义,事败你我必定生患。”

      “你和母亲蒙先帝之恩荣耀加身,毒杀后宫诸贵人、趁先帝病重夺取其国已是不肖。若再杀其幼子,真当是狗猪不食其余...”她的声音忽然断了,脸色刹那苍白,弯下腰痛楚地说不出话——一柄刀插在了她的腹部,窦宪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怎么,做了几年不受宠的皇后,真把自己当汉家妇了?”窦宪用手指擦着履霜的嘴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说,“别忘了你是窦氏,你是我的妹妹我的人,这才是你唯一的立场!”他还欲再说,胸口忽然传来剧痛。他不能克制地喘咳了几声,大口的黑血喷了出来。“怎么会...”他不能置信地说。然而不过刹那,他便明白了——那杯茶。他扼住履霜的脖子,寒声而笑,“第三次...”

      这短暂的一生里,他曾两度失却过她。第一次是他十七岁时,明帝为自己的儿子定下履霜作太子妃。那时他哀求她不要走,她含泪相向。他一度以为她明白,她会为了他而留下。然而她终究还是走上了迎亲的轿辇。第二次是先帝薨逝,那时他大权在握,想要迎立皇室旁支清河郡王为继嗣,可她紧紧搂着先帝的幼子,与他挥剑相向。

      “骄逆横行,自以为是,无人敢矫其非。真社稷之大害也。”都乡侯曾这样评价他。他当晚便回去派人刺杀了对方,并将罪名推到其弟头上,致使这一支族灭。

      人人都说他跋扈。可是,不,这不是跋扈...那一瞬间的不择手段,不过是因为心中悲凉。

      这世上有没有人还记得他少年时候的模样?

      年少时,他也曾对同龄同伴们朗朗笑言,“宪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生当荡平匈奴,还我大汉朗朗河山!”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变的呢?

      履霜出嫁后,他自请远赴边塞。再回京都已是三年后。明帝早已去世,太子继位成了新皇,履霜随之入主中宫。他以为三年后,自己会看到一个威势赫赫的皇后。然而没有...记忆里那个爱娇的、总喜欢把自己打扮的像花儿一样的妹妹,竟然消瘦的可怜,华丽宫服下她面容素净,眉眼晦暗。他们在宫内不期而遇。她怔怔地看着他,就那样落下泪来。他伸出手想要擦掉那滴泪,她受惊地偏过了头,快走几步转回了内宫。

      那个瞬间他心中轰然作响。久在军中,被朔北大漠的风尘所刻意压制的过往,全数被唤醒。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她。

      他没有再回边塞。

      皇帝内宠颇多,履霜性格柔弱,挟制不住,总被人欺凌。皇后名位已是徒有其实。他内结宫中黄门,外交勋贵子弟,终将那些女人、她们的孩子和家族一一斩尽。

      可他不是总有好运气。

      有一次事败,皇帝指着他大骂,更扬言要废后。他霍然抬头,冷冷地与皇帝对视——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内宠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如此暗惑之人,竟也有脸指责他么?

      皇帝被他看的胆寒,劈面将手中茶盏砸了过来,“国家弃你如孤雏腐鼠耳!”

      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他心中耻辱,几乎想挥剑斩杀皇帝。可履霜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按住他的手跪了下去。素服脱簪,匍匐在皇帝脚下。这场祸事终在她的低头下消弭于无形。

      后来履霜每每提起此事,都告诫他应牢记先帝大恩。可她并不知道,他想要凌驾于皇家之上的念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头的。皇室已然摆布了他与她的命运,如今又要他们处处低头、看人眼色么?不,决不。

      他开始在朝堂上诛伐纷争、不顾国用千里追击匈奴。终于,他威名赫赫得封冠军侯。先帝薨逝,如愿以偿权倾天下。

      可是履霜却和他越走越远。

      他放弃了本可以光耀千古的一生,为她委顿于尘土中。而如今,这所有的牺牲没有换来任何回报。

      胸口越来越痛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窦宪自嘲地大笑,“第三次...前两次是为他,这一次,是为他的儿子。”他辛酸地喃喃,“我枉然有群星在天上,可想要的那盏灯始终没有亮。”

      “我的灯也没有亮。”履霜的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明帝定我为太子妃后,你对我说不要嫁,于是我一直病着。可一直到迎亲的轿辇来接我,你也没有带我走。”十四年了,她始终记得那一天。迎亲的轿辇在前头等着,他脸色苍白地寂静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侧。

      她叹了口气,拿起茶盏,幽幽晃动着茶水,悲哀地说,“鸩毒,这是我第二次用它。”

      窦宪再也忍不住震惊,“先帝是,是你......”

      “是我。那时你陷杀都乡侯的事被他知道了。他和心腹们谋议诛杀你,我迫不得已。”她悲凉地看着他,“一直到那时我还在等你,等着你带我走,可是你没有...你对我说,你要迎立清河郡王为继嗣,以保窦氏富贵无虞...”她紧紧攥着他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溅落,“这一生我始终在等你,可你一直没有来。”

      窦宪不能置信,摇头连声道,“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毒渐渐地发作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执拗地看着她。

      最后的时刻,她心里反而一片宁定,俯下身体,温柔地抱住他,“是和不是,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吧,把你和我的噩梦结束在这里。”她忍着痛站起身,挥袖将桌上烛火一一打落。少顷,华美堂皇的长乐宫里浓烟升起,袅袅直冲天际。

      也许这才是神所能给予的,最好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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