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春山》随鹤

5、试读2.4

　　他一直以来都把一句话奉为至理名言。

　　“谎言是人类必备的生存机制。”

　　无他，只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活在谎言里，一直到死都是如此。

　　他是他母亲和野男人偷情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用了无数个谎言来帮他圆满身份，与此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教他学会怎么骗人。

　　他可能天生就有这种天赋。

　　靠着他无往不利的谎话，他长大，成家，当上了扶安村的村长，受人敬仰。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谎了，因为不需要。

　　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山村里，他就是土皇帝，说什么别人做什么，没人敢反抗。

　　直到他唯一的儿子从外面的大城市回来，跪在了他的面前，说自己杀了人，要他帮忙掩饰。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他怎么忍心看着他去坐牢甚至被枪毙呢。

　　于是他接受儿子的建议，让他改造地窖，用来藏尸体。

　　但是在地窖改造完不久之后，村子里就陆陆续续的有人失踪，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白鬼”。

　　他读过书，他知道，那是白化病。

　　扶安村在大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所以世代都是族内通婚，这种遗传病简直太常见了。

　　尤其是到了他这一代，几乎家家都有白化病人，外人看来着实是能吓一跳。

　　他知道真实情况，但是他不会告诉他们。

　　他会让他们相信，他们是受人厌恶的“白鬼”，外面的人都唾弃他们，只有扶安村才是他们的归宿。

　　而他这个村长，就是保护他们的神。

　　村民都没读过书，一辈子也出不了大山一步，骗骗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心里的好儿子会利用他的威信，去骗村民在捐献器官的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然后杀人取器官。

　　他真的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直以为体体面面、光鲜亮丽有出息的儿子，竟然会是个器官贩子。

　　据儿子说，他们那是个大组织，而他因为贡献突出，已经被提拔为一个省的头目了。

　　儿子交代完又哭着求他，说他如果不继续提供器官的话，他的器官就会被拿走，他一定会死的。

　　他看着儿子陌生的脸，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而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了回头的路。

　　整个村子被儿子带人封锁起来，不许出只准进。但凡进来的，除了几个有些背景的背包客，剩下的也都成了死人的一部分。冬天粮食少，就给那些被圈养的器官供体吃人肉，反正长期给他们喂神经性药物，他们也分不清人肉和猪肉的区别。

　　事态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整个村子除了他和他拼命护下的孩子和几个妇女，其他人全变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又知道，他儿子的组织还在给国内外某些实验室供货。
　　给他们提供实验材料和为他们提供实验场所。

　　只要钱够多。

　　很明显，扶安村二者皆是。

　　他追悔莫及，却又在儿子以那群孩子的性命相威胁的时候屈服。

　　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这么想着。

　　直到那五个新任支教老师的到来。

　　后面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他感受着胸口的疼痛和意识的模糊，看着高挑的青年提起酒坛，越走越远。

　　他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不，不可以！他无声地呐喊。

　　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啊！

　　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要伤害他们！

　　……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所谓怜悯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更不知道，就在刚刚，无数稚嫩的孩子和神智尚存的妇女跪在地上，乞求青年杀了他们的亲人，给所有人一个解脱。

　　对于人来说，不人不鬼没有尊严的活着，不如死了。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他努力睁大了眼，依稀之间，看见山火漫天，驱散了沉重的黑暗，一轮氤氲的红日从烈火中冉冉而出，照耀了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希望。

　　那是孩子们纯净又赤忱的眼。

　　—

　　【衍生世界056已存档，正在反馈——】

　　【反馈已完成，正在生成数据——】

　　—

　　“诶诶你看今天的热搜了吗？”

　　“一场山火烧出一个犯罪团伙那个？看了看了，真是大快人心。”

　　“就是，利用村民的善良淳朴去骗他们的器官，这种畜生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可惜村民也都死在了那场火里，不过幸好孩子们都没事！”

　　“哎呀放心啦，好人还是很多的，那群孩子会被妥善安置的！”

　　……

　　—

　　【赃物：谎言之链】

　　岑池拎着这根丑不拉叽的银链子看了半天，嫌弃地把它放到了口袋里。

　　这么丑，下次副本找个旮旯扔掉好了。

　　缓了缓初次传送带来的眩晕感，岑池带着国字脸的经验分享，径直去了安全区中心。

　　据国字脸说，每次副本结束后都会有一个调整休息场所，被称为安全区。因为整个游戏共十二个安全区，所以每个安全区就以数字编号为名。

　　岑池现在是在十二区。

　　这似乎是新人和低阶玩家聚集地。

　　因为区编号以消费高低为标准，而游戏内的通用货币，是积分。

　　真人游戏，拿命换分。

　　所以大部分玩家都是能不花就不花，必须要花就一分掰成两分花，精打细算，当个惜命的铁公鸡。

　　他们吃着最廉价的食物，住着最低级的住宅，只为少进几次副本。

　　但尽管如此，却还是有无数人进入游戏的次数保持在一个较高的频率上。

　　……因为物价太贵了。

　　岑池扫了一眼价目表，想了想自己的积分。

　　应该够。

　　面不改色地忽略周围审视的目光，他在眼前的光屏上按下一区。

　　“您好，”冰冷的机械女声彬彬有礼，“是否入住安全一区。”

　　“是。”

　　“检测到您的积分只够居住三天，是否继续。”

　　“是。”

　　把手续办完，岑池感受着身后灼热的几道目光，顺手按下了立刻传送。

　　这次没有那种眩晕感了。

　　一眨眼的功夫，岑池踏上了一区的土地。

　　确实是比十二区清静得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分布在道路和酒馆的角落，除此之外，便是大片大片的花草树木装点在这个毫无人气的区域。

　　岑池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扫向了这个随机传送的小酒馆。

　　……等等。

　　他把头又偏回去，却没有看见自己想看到东西。

　　他刚刚看见了两个人。

　　惊鸿一瞥，似曾相识。

　　就在他还在想着在哪里见过那两个背影的时候，一只手无声地伸向了他的背后。布满疤痕的手上拿着一张黑色的符纸，隐约可见其上金色的繁杂花纹。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岑池对此一无所觉。也就没有看到，酒馆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抬起了头看向他这边，带着一股看好戏的味道。

　　已经很久没有新人上赶着来一区送死了。

　　上一个进了特殊副本的新手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吧。

　　而刚刚在脑海中抓住了什么的岑池只觉一股大力拍了他一下，几乎是立刻，熟悉的机械女声响彻在耳边。

　　【副本已转移】

　　【欢迎来到特殊副本：地狱航线】

　　【游戏加载中，请稍后——】

　　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岑池已经身处于车站月台之上。

　　面前的钟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一分，黑暗中的灯影疏疏落落，四周静谧无比，似乎是只有他一个人。

　　岑池又不傻，想了想进副本前看到的场景，马上明白过来，他这个新手是被拉来当替死鬼了。不过他也不在乎，出去后加倍还给那个下黑手的人就行。岑池一边回忆着刚刚抓住的细节，一边分神淡淡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目光在扫向斜后方的黑暗时忽地停住。

　　沉默片刻，岑池先开了口。

　　“要我请你出来吗？”

　　听到这话，一声嗤笑传来，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漏出了身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岑池。

　　高挑的青年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同色修身长裤收束进长靴里，衬得双腿越发笔直修长，白色的衬衣整整齐齐地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只能看见一小节细腻白皙的脖颈。

　　光风霁月，君子无双。

　　男人的眉眼间几不可察地浮上一层温柔，却又很快的恢复如常。

　　他想起了那短短几行的资料。

　　岑池，26岁，孤儿。

　　国际顶尖犯罪心理学家，法医。

　　为人冷漠，不喜与人言。现就职于A大心理系，兼职军方警方特别顾问。

　　最忌讳别人未经允许窥探他的生活。

　　所以……

　　“有豁免权的小新人，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给连累了？”修长挺拔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副金丝眼镜带上，朝岑池漏出一个并不友好但是漂亮的笑容。

　　“离十二点还有两分钟，”男人一边说着，一边靠近着岑池，“撑过这两分钟，我就原谅你的连累。”

　　岑池面不改色地听完男人的自言自语，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有病？”

　　男人的脚步顿住。

　　“沐朝阳是你什么人？”

　　是了，眼前这个男人可不就是他看到的那两个背影之一，另外一个应该是沐朝阳那个傻狍子。因为傻狍子又换了身衣服，所以岑池只是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说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岑池慢吞吞地“哦”了声，表示知道了。

　　“我叫岑池。”

　　“……”

　　男人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祁渊。”

　　祁渊？岑池挑眉，是他知道的那个祁渊吗？就在他想问点什么的时候，一阵突兀的钟声响起，回荡在寂静的黑夜。

　　【主线任务：找到每站的已亡人，将他们送上列车】

　　【由于有高级玩家的加入，本次副本升级为综合副本，请谨慎游戏】

　　【玩家已集合，游戏正式开始——】

　　【祝游戏愉快——】

　　十二点整，一辆漆黑的列车凭空出现在了铁轨上，堪堪在月台边停下了脚步。刺眼的灯光从车厢内照射出来，把岑池和祁渊圈进了候车区。

　　岑池平静地看了一眼祁渊，“连累？”

　　祁渊勾了勾唇角，“相互。”

　　那就算扯平了。

　　岑池点点头，踏上了列车，祁渊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车门在祁渊上去的后一秒瞬间闭合，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两人看了一眼就不再管它。反正总不可能让他们下不去。

　　祁渊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偏头看着窗外并不存在的风景。黑暗中无数影子张牙舞爪，前赴后继地追赶着这辆列车，却最终化作渐行渐远的小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岑池从驾驶室溜了一圈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金色的镜框反射出一道漂亮的光线，容貌俊美的男人神情淡淡地看着窗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让人有点心疼。

　　“你不近视吧，”岑池走到祁渊身侧，“戴眼镜干什么。”

　　祁渊抬头扫了他一眼，语气懒懒，“你看看窗外。”

　　岑池闻言看去。

　　……

　　看了一会儿，确认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那种黑，岑池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祁渊。眼里明晃晃地表达出一个意思，你有病？

　　祁渊见状好笑地咳了一声，“低头。”

　　没动静。

　　祁渊在心里轻叹口气，真是个小祖宗。

　　他右手摘下自己的眼镜，左手轻轻松松把没有防备的岑池一把扯进了怀里。

　　“乖一点，别动。”

　　祁渊给他戴上了眼镜。

　　原本还在挣扎的岑池不动了。

　　他看向窗外，无数黑色的影子竞相追赶在他们身后，路边的参天大树在黑夜里漏出凶猛的獠牙，还有些庞大的身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

　　他冷着脸转头，却不经意间被眼前的美色惑住了心神。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着，抬手给他扶了扶快要掉下的眼镜。骨节分明的手停留在他的眼前，修长如玉。

　　但这些都不是岑池注意到的。

　　数不清的蓝色萤火飞舞在男人周围，深茶色的眼眸就那么直直的和岑池对视，带着一丝叹息般的温柔——他的眼睛和指尖上，栖息着无数星辰。

　　祁渊瞧着面前这人怔住的模样，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

　　“我好看吗？”

　　岑池回过了神，但是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男人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能松开了我吗？”

　　祁渊啧了一声，听话的把手放开了。

　　“有什么发现。”

　　“无人驾驶模式，”岑池半倚在扶手旁，“前面那节车厢和驾驶室都有大片血迹。”

　　“驾驶室还有个倒计时，应该是时间到了才能下车。”

　　“还有多长时间？”

　　“五个半小时。”睡一觉刚刚好。

　　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祁渊吊儿郎当地朝他吹了个口哨，“这么长时间当然要睡觉，需要肩膀吗？”

　　岑池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找了个座位坐下，既离祁渊足够远，又让两人都保持在能看见对方的范围内。

　　路过祁渊旁边的时候，岑池把眼镜摘下来还给了他，“财不露白。”

　　祁渊轻笑一声，“我护得住。”

　　岑池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祁渊听着对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起身把车厢灯光的亮度调暗。

　　“晚安。”

　　……

　　—

　　风好大。

　　岑池烦躁地拿手挡了挡额头。

　　……等等，他倏地反应过来。

　　车厢那个密闭的环境，怎么会有风。

　　忍着困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岑池马上就清醒了。

　　半人高的纸马烧到一半，坟头黄土零散地掺杂着鞭炮碎屑，白色经幡七零八落的倒在地上，彩色的童男童女涂着血红的嘴唇，未燃尽的脸上咧出空洞而诡异的笑容。

　　而此时此刻的岑池，就孤零零地躺在人家的坟头上，被打着旋儿的各种丧葬品围了满身。

　　【支线一：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