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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

  •   2 花色

      花青:色藏青。用以画枝叶、山石、水波等。用蓼蓝或大蓝的叶子制成蓝靛,再提炼出来的青色颜料,蓝绿色或藏蓝色。用途相当广,可调藤黄成草绿或嫩绿色。如广花,即广东产的花青颜料。

      我叫花青。
      幼儿园有个小朋友笑话我的名字很女气,我和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牙齿都掉了一颗。我很痛快,但是仍然很悲伤。
      不要以为小孩子不懂甚麽是悲伤,我那个时候儿只是不知道有悲伤这个词而已。
      我的父亲从他的学校匆匆赶来,站在那个小朋友和他的父母面前深深的低下头去道歉,再跟老师鞠躬。我站在很远的校门口,看着阳光下有一只蜻蜓飞走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们没有说任何的话。
      回家后父亲并没有动手打我,只是告诉我,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因为生我难产去世的母亲,她最喜欢的颜色就是青色。
      我只在父母的结婚照上见过母亲。她的面庞娟秀,笑起来甜美可人,整个人小巧匀称,十分可亲。旁边的父亲似乎有些紧张,但是黑白照片上,他很英俊。
      每一个孩子的眼中,父亲都是英俊的,而母亲,都是美丽的。
      我记得我指着那张照片问我的父亲,这个女人是谁?
      你的母亲,你的妈妈。
      为甚麽别的小朋友的妈妈可以动,而我的妈妈只能在照片上?
      因为她生下你,就去世了。
      甚麽是去世?
      就是死了。
      甚麽是死?
      就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每个人最后都会去那里,你的母亲只不过先去。
      你去过麽?
      我?暂时还没有,也不知道甚麽时候会去。
      既然没有去过,怎麽知道那里很美丽?
      傻孩子,如果那里不好,你的母亲就会回来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父亲捂住脸,无声的颤抖起来。
      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天回家之后,我都会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打量墙上那一幅巨大的国画。
      那是春天的花园。
      你能看到吧,那上面有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嫩黄的迎春花、洁白的玉兰、橘红色的君子兰、粉嫩的樱花、蓝色的风信子,桃花、杏花、梨花…
      细腻的线条,优雅而热烈的颜色。
      那幅画叫《花色》,是父亲和母亲一起画的。
      但是关于他们,我知道的并不多,如同那幅画上方的巨大留白。

      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父亲是个小学美术老师,他在青少年宫的课外国画班负责指导教学,周末的时候儿他都是不在家的。出门的时候儿我其实已经醒了,但是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我醒了的话,父亲只会轻言细语的告诉我,他要出去,午饭在锅里。晚饭他会晚点儿回来给我做,如果饿了,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有面包或者饼干。
      但是如果我还没醒,父亲就会在桌上给我留个条子,还会过来抚摸我的额头。
      我喜欢这种皮肤之间接触的感觉。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能够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掌纹,还有他的温度,伴随着轻缓的抚摸传递过来的感情。
      我的父亲很爱我,但是他从来不说。
      我也很爱我的父亲,但是我也从来不说。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必须在一起。
      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样认为的。

      之后父亲的名声越来越大,他的很多画作得了奖,办了个人展览。
      我家搬过很多次,房子的大小不在我的考虑中。
      从中学开始,我住校了,很少回来。
      因为回家来,我见不到我的父亲,他从学校辞职了,不是在去某个城市开画展的路上,就是在去另一个学校讲课的途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用甚麽时间来画画的。
      我们的谈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我总觉得自己将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的失去他,这种时候,我会拿上我的书,去图书馆上自习。
      有的时候儿看着抽屉里那个小铁盒子里收集的厚厚一叠小纸条,我觉得小的时候也许和父亲还接近一些。现在,我都快想不起父亲的脸来。
      你试试一个人总是只能在电视报纸杂志上看见他,是甚麽感觉。
      你试试一个人总是通过银行卡上的数字表达感情,是甚麽感觉。
      你试试一个人总是需要他的弟子来传达他的近况,是甚麽感觉。
      我唯一能和他说话的时候儿,就是每个学期期末考完之后,他一定会亲自去开家长座谈会,回来看着我的成绩单欣慰的摸摸我的头。
      所以我玩命一样的学习,我没有朋友,我并不需要。
      但是更多的时候儿,我只能站在越变越大的客厅里唯一不变的那一幅画面前,静静的看着。
      只是看着。
      只有看着。
      看到腿脚酸软站不住了蹲下来,自己把自己紧紧抱住。
      我觉得冷。

      那天来的时候儿我正在学校上物理课,我记得很清楚,是初三下学期刚开始没多久。虽然假期的补课已经让人神经很紧张,但是三月的春光还是令人快乐。我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实验室外面的花坛,发现不少同学把并联接成了串联,物理老师又笑又气把我叫上来做示范。走到距离讲台前一步的地方,我看见班主任站在门口冲我们招手。
      我那一瞬间不确定她是叫我,还是叫我的物理老师。我的物理老师先出去,把我晾在讲台上,然后他表情严肃的招手叫我也出去。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出来,一门心思惦记的是这个实验很重要,中考物理实验很有可能考到。
      班主任身后跟着个脚上打了石膏的男人,班主任说他是我父亲的弟子,名字叫石青。
      我点点头,有些奇怪。石青冲我点点头,微微顿了一下,缓缓说出了下一句话。
      你的父亲出车祸去世了。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还记得的一句话。那以后班主任的嘴似乎还在说甚麽,但是我听不见了。
      我的腿一软,石青伸手扶住了我。
      我对于死亡第一次真实的接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父亲的丧事是由石青料理的,我甚麽都做不了。
      一直到我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父亲的遗像面前,我才发觉,父亲的样子和我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人有了很大差别。我根本对他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照顾了我十四年。
      我垂下眼睛来,不知所措。
      来来往往的似乎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花圈一个又一个,人一个接一个。他们来鞠躬,我木然的答礼。有的是父亲以前的学生,他们会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我父亲如何如何照顾他们,说着红了眼圈,转头出去擦眼泪。
      我很茫然,我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情。我现在应该在教室里上课,我马上要考中考,我马上要进入一流的高中,我等待着父亲的手再次抚摸我的头顶。
      可是,我TMD的在这儿干嘛?!
      我握紧了拳头,像要咬碎甚麽一样咬着我的下唇。石青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抚摸我的后脑。我低着头没有看他,但是松开了我的嘴唇。
      门口稍微有些骚动,我抬头看见一个人走进来。
      那个男人的眉眼我似曾相似,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表情严肃的签了名,放下一个信封,然后献了一个花圈,走到父亲的灵前,跪下去磕头。
      这是至亲的大礼。
      我从没听过父亲提到他的亲戚,更不知道我的母亲有甚麽亲戚。今天来的,全是父亲的弟子,他的同事。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我的眼中同时看见他的脸,和父亲的遗像,我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走过来,声音很柔和的说:“我是你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叔叔。”
      我点了个头,我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亲戚不知道如何应对。我的人生里,没人教过我应该怎麽应付亲戚。
      我后脑上那双手轻轻的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见石青的脸。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他的眼神叫我安静下来。
      我的叔叔看了他一眼,依然柔声对我说:“以后由我照顾你。”
      “并不需要,我会照顾他。”我肩膀上那只手的主人出声了。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我:“老师…出事送医院之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要我照顾你。”
      我低下头去,还看得见他脚上打着石膏。
      我的叔叔笑了一下:“你是我哥哥最钟爱的那个学生,我记得,你是叫石青对不对?”
      石青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干甚麽?”
      我的叔叔诚恳的看着他:“对于你所做的一切,我表示感谢。但是他毕竟是我的侄子,是我们家的孩子,他们出走这麽多年,也该回家了。”
      石青眯着眼睛:“你以为你们有资格这样说呢?花老师尸骨未寒,你想叫他不得安宁麽?”
      “究其因由,只怕你们和我们是共犯。”我的叔叔淡淡的笑,眼睛里有甚麽一闪而过。
      石青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的叔叔举起双手:“不需要这样剑拔弩张,我只是想好好照顾我的侄子而已。毕竟从法律上讲,我是他的叔叔,我有义务照顾他,抚养他。”
      石青将我拉到身后:“我是他的舅舅,一样可以照顾他。”
      没等我想清楚甚麽是舅舅,我的叔叔已经笑了:“是麽?据我所知,你现在也只是给人打工而已,你觉得就算是你有抚养权,你能照顾好他麽?”
      石青拉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就算告到最高人民法院,我也不会放弃。”
      我的叔叔笑了一声,伸手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弯腰放到我的口袋里:“有甚麽就打电话给我。”然后他潇洒的站直了身体,离开了。
      我看着他走了出去,才发觉我的手心湿润了。
      我不知道出汗的是我,还是石青。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石青的眼睛仿佛充血,另一只手也攒成了拳头。觉察到我看着他,他立即松弛下来,转身蹲在我面前抬头仰视我:“花青,你不用担心甚麽。有我在。”
      我看着他:“你不是我父亲的弟子?”
      石青愣了一下,缓慢的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顶:“我自然是,但我还是你舅舅。”
      “你是我母亲的哥哥?”
      “看年纪像麽?”
      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他笑了一下:“我是你妈妈的弟弟。”
      我点点头,然后看着躺在棺材里的父亲:“他知道麽?”
      石青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知道。”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口袋那张名片,我揉成一团扔了。
      也许很多人都不理解,为甚麽我放弃了叔叔的照顾,却跟着石青。
      我能说,是因为石青抚摸我头顶的感觉,像我父亲麽?
      我能说,是因为石青站在父亲灵前无声颤抖的感觉,像我父亲麽?
      不,当然不能。石青那个时候儿也只有24岁而已,而我,不过是14岁。
      我们相差了整整十年。
      差到中间隔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
      差到横亘为两代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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