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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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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宽敞的客厅里,气氛说真的,很低沉。罗弃坐在沙发上,深深低着头。秦诺慢慢的给他擦着头发,紧抿着的嘴唇,皱紧的眉毛,全都在说他的心情现在很差。
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站在他们对面,沉默的打量他们两个。
我记得张姐和我说过,之前曾经有三个家庭都想收养罗弃。
第一个,家里环境很一般,夫妻俩是普通工人,老实本分的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罗弃也很喜欢他们。本来已经决定要正式办理收养手续了,谁知道男的出工时因为操作失误受伤,鉴定认为是他违规造作,工厂一分钱都没有赔偿,不过是出于人道给了几万块钱。妻子没办法同时在家庭收支减少一半的情况下再照顾一个孩子,只能放弃。
第二个,两个都是大学教授,一直没有生育。妻子很喜欢罗弃,但是丈夫认为罗弃那时候儿已经十岁,记事儿了,怎麽养也不会亲的。更何况,罗弃坚持不改姓,最后这事儿也黄了。
第三个,两口子一个是大经理,常年不在家。另一个待在家里,本该相夫教子。可惜没有孩子。老公就想领养个孩子,也好叫媳妇儿有点儿事儿做,别老是出去打麻将。本来也没想着领养个这麽大的孩子了,但是张姐劝他们说,罗弃成绩好,又懂事。他们才答应下来,同意先互相看看。罗弃在他家的时候儿也很乖,但是他不巧发现了主妇有外遇,而他当时只能选择沉默。纸包不住火,男主人发现之后非常愤怒,连带着认定罗弃也是同犯,包庇女主人。于是,罗弃又回了孤儿院。
这些事情听起来很像小说,但是就像张姐说的,做我们这些行业的人,见得最多的就是稀奇古怪的事儿。就算不是作为一个警察,作为一个正常人,也看得出来罗弃的整个表现中,都带着那种淡淡的无奈。这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如果不是见识过人性的各个方面,我相信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脸上,是不会带着照片中那种听天由命的笑容的。
我抬眼看过去,秦诺已经帮他擦好头发。罗弃感激的抬头看着他笑笑,秦诺脸上僵硬了一下,随后不自然的笑笑,过了站在我旁边。
我想了想才道:“你没有失忆。”
罗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为甚麽?”秦诺淡淡道。
罗弃咬着下唇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叹了口气:“算了,你们送我回孤儿院吧。”
“你——”秦诺一皱眉,握紧了拳头。
我拉了一把秦诺,转头看着罗弃道:“你是怎麽知道自己名字的?”
罗弃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儿问这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在孤儿院门口发现我的时候儿,我的身上带着张纸…有我的出生时间和一个罗字。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没人要的,所以叫‘弃’。可能因为这个名字,很多父母都不愿意收养我。”
“是你父母放弃了你,但是不意味着你可以放弃自己。”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嘴笨,不能像秦诺那样一套一套的讲道理。
罗弃却笑了:“我没有放弃自己啊。在我看来,也许我的父母是出于不得已放弃了我。那麽我也可以放弃那些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想法,再把过去那些让我不快乐的都放弃。”
我突然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孩子非常要强,于是我看着他的脸:“嗯,说得好。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和你说的是一样的麽?”
罗弃的嘴唇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听天由命的笑容来。我一皱眉,秦诺却先开了口:“是罗阳强迫你的麽?”
罗弃摇摇头。
我瞪大眼睛:“甚麽?你自愿的?!”
罗弃看着我,突然笑得很灿烂:“不然呢?我有甚麽资格拒绝麽?就像现在,我有资格拒绝你当我的监护人麽?”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秦诺眯眯眼睛,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李寒,我不能不说,你的直觉真的很准确。”
罗弃将头扭过去不看我们:“我不管你们是怎麽看我的,我只能说,你们想要问的,我不知道。”
秦诺冷冷一笑:“你知道我们要问甚麽?”
罗弃咬着嘴唇:“关于罗阳,我甚麽都不知道。”
“嗯,你当然可以这麽说,现在是死无对证。”秦诺突然笑了,“但是和警方合作,对你并不吃亏。不要忘了,现在是警察在保护你。”
罗弃笑了:“是啊,我真荣幸。”
“是那个厨子麽?”我突然开了口。
罗弃愣了一下:“是。”
“你凭甚麽让他听你的?”我眯着眼睛打量他。
罗弃无限凄凉的笑了一下:“我所有的,还剩下甚麽?”
“那你也不能这麽糟蹋自个儿吧?!”
秦诺一捏拳头就要冲上去,我拦住他:“罗弃,你累了,去睡觉吧。”
罗弃看了我一眼,我用力拍拍秦诺的肩膀,然后把罗弃抱进里面去。罗弃轻轻道:“你们决定了麽?今天谁和我睡?”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罗弃口中的那个“睡”字,别有深意。我淡淡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既然叫‘弃’了,就该想明白甚麽是不要的。”
罗弃没有回答我,只是闭上了眼睛。
关灯关门出来,秦诺环着手臂站在阳台上。我过去,给了他一罐啤酒。秦诺看我一眼,打开灌下去一口。
“真怀疑我们这麽没日没夜看着这个死孩子有甚麽意思!”
我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何必跟一个孩子生气。”
“他说那些话,你以为他还是一个孩子麽?”秦诺的口气是不满的。
我笑笑,也打开啤酒喝了一口:“我现在反而觉得,他那个样子才是真正的罗弃。以前那个乖乖的样子,太假了。”
秦诺的气消了:“为甚麽?”
我看他一眼:“你忘记了,我也是孤儿麽?”
秦诺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诺,你知道一个人是甚麽感觉麽?”我淡淡的笑了,“我父母出车祸死的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想的第一件事情是要自己做早饭吃。而且以后都得一个人吃早饭…”
“所以你现在怎麽都不会吃早饭麽…”秦诺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如果那个时候儿谁跟我说,李寒,以后我们一起吃早饭吧。我想我会很爱那个人。”我喝口啤酒。
秦诺沉默了一阵:“你的烟呢?”
我拿出来,给他点了一根。秦诺吸了一口:“我并不相信罗弃,但是我相信你。你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
我笑笑:“那是因为本大爷天生就该当警察。”
“去!蹬鼻子上脸了。”秦诺笑了,“如果罗弃真的和罗阳的生意没有关系,为甚麽那些小虾米要找他麻烦?”
“毕竟他是罗阳唯一的亲人…”我无奈的耸耸肩,“连我们之前都是那麽想的,不是麽?”
秦诺点点头,突然道:“我刚才对罗弃是不是很凶?”
“一般般凶吧。”我看他一眼,“你其实挺喜欢罗弃的,是不是?”
秦诺哭笑不得瞪我一眼:“那刚才罗弃要给你服务的时候儿,你是不是也很喜欢他?”
我脸上一烫:“滚!”
秦诺哈哈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老实说,我有点儿明白罗阳为甚麽挺喜欢这小子了。长得确实不错,乖的时候儿多惹人疼爱啊;生气的时候儿跟个小野猫儿似的…”
“他要是小野猫,你就是大野猫。你们野猫一家子。”我懒得理他,自己也点根烟。
秦诺笑得哈哈的:“那你呢,跟蹲墙上发春嗷嗷叫的公猫也差不到哪儿去。”
“我看你那‘嗷嗷’叫的还真标准,不会院子里叫的那些野猫都是你吧?”趁他没来得及发火,我推他一把,“行了行了,今儿晚上我睡客厅,你去跟你的小野猫沟通感情吧。”。
秦诺想了想:“还是你去吧。”
“啊?”好家伙,我的烟都差点儿吓掉了。
“第一,我刚才和他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个时候儿大家应该避免见面;第二,你和他那麽尴尬的状态应该尽快解决,有利于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展开;第三…”秦诺看着我笑了一下,“之前你都没有休息好,今天晚上我值夜,你好好儿睡一觉吧。”
我看了他一眼:“…得,我说错了,你不是大野猫…你丫儿就一大尾巴狼!说吧,又贪图我嘛好处呢?”
秦诺踢我一脚:“滚吧你就!”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先去洗脸躺下了,你也累了,差不多就来一起睡吧,反正你买那床挺大的。”
“都睡了,谁值夜?”
“我们要信任下面别的组的同志嘛!再说了,我就不信这个时候儿小虾米敢来!”
“你小子就盲目乐观吧!”
罗弃借着开门的光看见是我进来:“果然是你。”
“啊。”我抹黑过来躺下了,“你还不睡?”
“我等着听我的判决结果。”
“嘿,你这P孩子。”我伸手一拍他脑袋,“睡不睡啊?不睡我把你扔下去。”
“…虽然是他强迫我这麽做的…但是,我并不讨厌…”
我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但是我没有接口。
“一开始的时候儿…很害怕,我怕被赶出去…但是他,后来不要我那麽做了…还把我送走了…他说,我太小了…”罗弃叹了口气。
我拍拍他的脸:“也许他真的很爱你,你就安心接受吧。”
“但是我不爱他,我要他死。”
我不知道该说甚麽,这种时候儿应该秦诺出马才对。他的大道理一篇一篇的,管够。
“…那你呢?你照顾我,是因为爱我?”
“我?”我看他一眼,他的小脸儿跟黑地里泛着幽幽的光,想一想,我把话转了几个弯儿,“我是你的监护人啊,我是你哥。”
罗弃沉默了一阵,他眼睛在黑暗中淡淡放着光:“…李寒哥,你能告诉我…你是怎麽变成…一个人…的…”
我呼口气:“哦,交通意外,都死了。”
罗弃啊了一声,低下头来。我看他一眼,捏捏他的脖子:“干嘛啊?也没甚麽啊。就对面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呼的一声撞过来,砰的一声——”我顿了顿,“他们当场就死了,一点儿痛苦都没有。”
罗弃伸出手来抱着我的脖子:“李寒哥…”
“嗯,我经常在想…还算他们没有残废啊,也不会躺在床上当植物人,免得一直折磨我…”我勉强笑着,“哎,你知道麽,那天是我生日,我在学校等着他们接我放学。说好了去看电影,吃肯德基,他们还给我买了蛋糕…那个蛋糕最后贴在车窗上,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罗弃紧紧的抱着我:“哥…你别说了…”
我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罗弃哭了。
我们都是被遗弃了的孩子。不管是怎样的原因,被遗弃了就是被遗弃了。
所不同的是,罗弃想要完全摆脱它们,而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给忘了。
它们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早就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我的面目就是父母的遗存,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就是凝视着他们。曾经很恨他们,但是又觉得恨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痛苦不堪,也疲惫不堪。日子还是得过,太阳照样升,没甚麽是过不去的。
罗弃哭累了,抱着我睡着了。秦诺进来的时候儿,手脚很轻,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环住了我的背。我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我觉得很温暖,也很踏实,我命令自己进入睡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