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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chapter 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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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份不论怎么算都是冬天了。
外面在刮风,地上还有一些散乱的落叶,有的会被风吹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蝴蝶。沈霁青的羽绒服口袋不怎么深,他两手抄在兜里,其中左边的口袋空间明显不够,挤挤挨挨得仿佛骨头撞着骨头,但他仍然把手放在里面。
那只口袋里面的两只手没有交握,只是重叠着覆在一起,走动得久了,各自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程姜抬起头看向远处,安定医院的标志性的白色楼侧已经进入了视线范围,但沈霁青说:
“我们能不能先休息一下?”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路边的公用休息椅。
“我们最好在两点之前到。”程姜回答,“还有一刻钟。你是走累了吗?”
“没有。咱们走吧,到医院里休息也一样。”
但程姜已经轻轻拉了他一把,往长椅的位置走去。他这一动,原本放在沈霁青口袋里的手也跟着被扯了出来,但由于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自己拉上了,所以这一来并没有分开。椅子上也落下了一点落叶,他们不怎么在意,各自拂了拂尘土就坐下了。
街道上没有人,所以程姜往沈霁青身上靠了靠。他们安静地坐了差不多五分钟,才一起站起来继续走。
*
从十五岁到三十岁,相隔十五年,沈霁青到底做好准备去看医生了。程姜已经做好预约准备,于是取完号后他们站在走廊里等待护士叫号,因为没有座位了。
沈霁青没有真的来过精神科,也不知道里面会有这么多人。
在离他们不到一米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短头发,凶狠的眼睛,一直在大喊大叫。一对中年夫妇拉着她好言劝慰,但她显得更狂躁了。女孩四处转圈,忽然对上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的心率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她会跑过来杀死他。
沈霁青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挡住了站在旁边确认时间的程姜。程姜收起手机,问他:
“你紧不紧张?”
他点头。
“我听说用不了多久,”走廊里的温度有点高,于是程姜顺手帮他拉开了羽绒服拉链,“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见的。”
他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诊室,眼睛在房间里下意识搜寻什么。没有吗?真的没有。诊室干净整洁,和他去看其他病——发烧、胃炎——的诊室别无二致。
医生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一丝不苟地盘着头发,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坏。
他不太记得上一次坐在这样的白色房间里是什么感觉,一时坐立不安,好在医生先同他寒暄了几句后便问起他的症状。
沈霁青感到口舌发干。
诊室里很干净,就像以前带莘西娅去看病的任何一家诊室里一样,有护士,有医生,坐得离他不近不远,态度温和。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罗列:机械性流泪,间歇头痛,轻度厌食,抵触社交,时常不安,试图自杀,等等。
医生又问了些别的,目的大概是为了再次通过他本人确认患者是否有躁郁或是被害妄想倾向。随后她给他安排了一系列专业检查,看诊便暂时结束了。
程姜果然守在门口,他一出门就看到了。
沈霁青觉得头重脚轻,可能还觉得有点理所当然的开心。
他们给他检查心电图。
一些他不知道名字的像是洗手液一样的东西被涂在他的手腕脚腕与心口处,还有一些夹子。这些设施让他莫名回想起少年时代的物理课,而他就是电源。
他闭上眼睛,看见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向下俯视他。
电击:一下,两下,三下。他问柳江茵:医生都是这样的吗?
“别动,”护士说,“马上就好。机器不到一分钟就能给您出结果。”
他尽可能控制住痉挛,好在检查很快结束了。脑电图和心电图的流程差不多,不过那些辅助液体和链接仪器都是作用在他头上的。护士这回没有坐在一边,而是躲在玻璃之后的房间里观察情况,但她态度非常亲切,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像水族馆里的海豹。最后还有许多他记不得名字的检查与问答,和他之前偷偷做过的两次量表有点像,但并不一样。
检查结果和他自己的预期差不多,随后则是一个半小时的脑部治疗。
功能大概是神经递质调节的机器启动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抽搐了几下,但是不疼,只是难以言喻地不适。负责神经递质调节的护士很有耐心,一直在试图和他聊天以控制他的情绪。
“今天天气还是挺晴朗的。”
“是吗?”
“前几天雾霾还很严重呢,今天早上一刮风,天就蓝了。”
“嗯。”
“是步行来医院的吗?”
“对。”
随后还有另外几项治疗,流程看起来都差不多。沈霁青感觉自己像是在穿过一个个迷宫格子,不过每个房间都只有一扇门开着供他通过,所以他畅通无阻。其中一个房间还有一扇小窗,有人从小洞里给他递来许多药,装了满满一袋子。他没费神去记那一大长串西药名,打包好后就转身过下一扇门。
在其中一站的时候有人和他说:
“……只是众多疾病中的一种而已。我们不应该怨恨它,因为它的存在是在告知我们一些我们需要关注的事情。比如像你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在刻意地去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而生病正是你的潜意识不堪重负发出的信号。压抑的情绪和需求不会消失,只会在积压之下崩溃。而假如一直阻止自己表达真实情绪,在人际关系中也就永远无法获得平等,这样反而是更加有害的。你能迈出第一步来寻求专业帮助,这已经很好了。是很好的开始。”
她还说:
“心理问题其实和许多其他的苦难一样,都是可以跨越自我的机会,哪怕它出现的形式可能不太好。”
他向她道谢,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门外刮着风,天确实很蓝。
“半个月的药。”回家路上沈霁青颠了颠大塑料袋说。袋子不重不轻,就是细细的带子很讨人厌,他和程姜只能轮流抱着。到了十字路口,程姜把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他压在塑料袋下面的一只手,穿过车流。
“就怕有副作用。”程姜说,“但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办法,所以我的想法是你先吃几个月看看,等一切基本稳定了再试着停药自愈。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觉得呢?”
沈霁青没说话。
程姜又问: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妈妈。今天晚上……”
程姜把他手上的塑料袋接过来。
“她一直很喜欢你的,别紧张。如果说不出话来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
*
“就这样了?”
女人化浓妆,气色总体却还不错。她大概是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背后光线很暗,只看得清她一只耳朵上的水晶耳环因为光线反射而闪闪发亮。
她托腮坐着,饶有兴趣地透过屏幕挑眉看着她的儿子。
程姜小声回答:“是的。”
程月故笑起来,那只水晶耳环抖得一颤一颤。
她微微偏了头,对屏幕里坐在靠左位置的人说:
“那霁青啊,叫我一声?”
程月故心情不错,所以这段视频通话持续了近四十分钟,主要都是她在说话。沈霁青和他父亲似乎已经基本上断绝了关系,所以他这时候才知道沈自唯脑溢血住了院的事情。程姜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但沈霁青只是看起来有些茫然,并没有过大的反应。
“我知道了……妈妈。”
他还没有管沈自维的第三任妻子叫过“妈”,但他或许以后就该如此了。
而至于沈自唯本人,他早已经被抢救了回来,只是难以避免地留下了言语吞咽障碍的后遗症。他这样难以胜任公司的其他工作,不得不长期休养。而不知是何原因,他到了这样的年岁竟然没有提前指派任何继承人或是知根知底的亲信,所以许多权利全部落到了后来居上的程月故手里。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这方面却如鱼得水,已经差不多彻底代替了沈自唯原来的位置。
程月故对她自己趁人之危这事没有什么良心上的负担,而沈霁青居然还真的不在意,这件事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没什么奇怪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匹独狼,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需要有人来接班。”后来沈霁青说,“不过他是该好好休养休养了。”
程姜到最后都不知道沈霁青的父亲对于他们两个一起是一种什么态度,不过沈霁青说沈自唯的看法无足轻重。
他们在关系彻底稳定下来后第一个告知的就是程月故,其次则是程姜的两个女性朋友。
周末排练的时候,程姜把他领到了林穗梦家。
“小宝贝今天没来?”林穗梦招呼他们进了客厅,“啊,你好。这位就是你在群里提到的那个会拉琴的?”
“你好。”沈霁青有点生硬地回答。
林穗梦满不在乎地一笑。“先生看上去有点眼熟,”她回头看了程姜一眼,“是上次演出时一起来的朋友?”
“是……不是。”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程姜总觉得和外人主动说起这种事有些奇怪,难免有点磕巴,“他是我的,呃……”
栾羽在一边,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声。
“是你的’那个’?”
“对。”程姜顺势断句断在了那里。
“哪个?”林穗梦问。
沈霁青已经把装着琴的袋子解了下来,沉默着拄在身前。
程姜看了看他:“我们……”
“我明白。”林穗梦大笑起来,终于打断了他,“不逗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霁青。”程姜替他说。
“好吧,沈霁青。”林穗梦说,“小程已经和你介绍过我们是谁了吧?我是个算不上策划的策划,栾羽是个算不上演员的演员,小程自己是个算不上编导的编导,反正我们这个剧团就是为了开心嘛。”
沈霁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看他开心吗?”林穗梦指着他问栾羽,后者也不答话,笑着走了。
闲聊休整片刻后,四人就要下到地下室去。沈霁青又把大提琴背了回来,空出一只手来抓住程姜的衣角。去年用来充当演出背景布的黑丝绒仍然挂在墙面上,前面的投影已经打好,随后被打开的则是女声的录音:
“他向我来了信……”
琴弦沙哑地响了两声,随后有低低的乐声缓缓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