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莲北>>帝将 ...
-
世人都说,薛莲华不过是一个仗着圣宠才能当上将军的武夫,实际上就是一个从血池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指不定哪天就被打回原形了。
这话传了无数年,眼红的人无数,却没有哪一天见薛莲华从云端上面跌落。
*
薛莲华是谁?
若是问街边垂髫小儿,只怕刚说完名字就害怕得哭了起来。若是问念书的学子,都忿忿而言不过是一个舞刀弄剑的莽夫。若是问边关将士,只会说若不是有薛将军只怕这关隘早就被异族铁蹄踏破了。
在每个不同的人眼中,薛莲华都代表着不同的含义。有畏惧他的,有嫉恨他的,也有感激他的。
若是问这天下之主,薛莲华是何人,将会得到这般回答——
若无薛莲华,则无这海晏天下。
*
北璟是在八岁那一年在文丞相家见到那红眸少年的。
一头乌发似墨,一双红唇似血,一双星眸似有深渊古火,灼灼逼人。个子不高,站在文丞相身边只有半人高,可从那单薄的弱小的身躯里却传递出一股如燃烧的火焰,散发出巨大的力量,感染着周围的人。
“陛下,这是臣从西北带回来的,未曾取大名,请陛下赐名。”文丞相说完话,将身边站着的少年推了出去。
一时没注意,那少年就被推到了北璟的面前。只是一瞬的不稳,随后就直直的站在那里,像是一柄剑、一杆枪。
那时的北璟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受父母早逝的缘故,在祖母的扶持下,登上了那高堂上的御座。
看着眼前的少年,北璟思索了半晌,才说到:“看起来犹如烈火莲花,耀眼且灼人,过犹不及,不如叫莲华,‘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借诗圣之言压一下那戾气,想必将会成为我朝一柄长枪,护我百姓江山。”
文丞相扶着颚下须,点了点头:“有了名该有姓,跟着前朝大将军姓薛吧,继承将军意志,身托陛下厚望,以薛莲华之名震慑异族不轨之心。”
“甚善。”
*
这是薛莲华第一次见到北璟。
小小的孩子硬生生的要装出大人模样,唯有离开前对他露出的那开朗一笑,让薛莲华觉得,这孩子是那样的可爱纯真。也让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守护这个孩子的想法。
北璟离开后,薛莲华开始跟着文丞相学习,念书习武、兵法阵法,教了许久之后文丞相发现,这孩子是天生的将领,学习进度惊人,很快便能信手拈来使用,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用文丞相用过的招数进行反击。
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文丞相便教无可教。
“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完了,剩下就要你自己去领悟去学习使用。以后,你就跟在陛下身边,护他周全,他需要什么你就是什么。”
薛莲华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很快收拾好了行囊,跟在文丞相身后进了宫。
进宫后,薛莲华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老妇人身边的少年。穿着一身金红龙袍,头戴三帘琉璃冠,明明被人牵着手,肉肉白白的包子脸上却绷着一副严肃的表情来。薛莲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北璟时的样子,软软的可爱,和那暖阳般的笑容。
大人们在那寒暄,两个小孩子则互相打量着对方,各自回忆起初见,又都互相对视着笑。
“陛下,以后这孩子留在宫里,您看如何?”文丞相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将薛莲华推上前。
北璟故作沉思的看了他一会儿,问到:“以后你是不是只会听朕的话?”
“是。”
“若有一日,朕说的话与天下人背道而驰呢?”
薛莲华没有一丝迟疑:“也听陛下的。”
待他说完,北璟扭头望向身边的老妇人:“祖母,就让他留下来吧。”
就这一句话,让薛莲华留在了皇宫里。北璟给薛莲华辟出侧殿留给他专用,让御衣坊赶制了红黑色的曳撒,御器坊制了比一般长剑短一点的小剑,在都做好的那一日送到了薛莲华。
“既然你是朕的人,身上所穿、手中所用都必须只能是朕给你的。日后你随朕一同进上书房念书,去校场练武,朕的人不能比别的人差。懂了吗?”
薛莲华看着这少年天子,微微一笑,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臣遵旨。”
刚开始当值的时候,薛莲华很不习惯。作为贴身护卫,他必须要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可站在那人身后总有无数人将打量的怀疑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或是太监或是宫女,或者朝臣或是太后,幸好陛下年幼尚未成亲,否则还有数不清的妃嫔。
薛莲华笑着想,渐渐的也就习惯了站在北璟的身后,习惯了被人注视,习惯了让自己去习惯未来可能有的女主人。
也是见得多了才发现,北璟虽是天下之主却不得自由,明明心中不快乐,但还要表现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来。
普通的小孩子可以向父母撒娇,北璟不能;普通的小孩子可以肆意的表达自己的喜恶,北璟不可以;普通的小孩子是长辈掌中珠,北璟他却只能一个人躺在冰凉的龙床上,偶尔叫薛莲华陪他一起睡,也必须早早的起来免得被人发现。
每日天未亮则起,华灯初上将停歇,读书、练字、习武、翻看奏折,没有一刻休息,也没有一个人去在意他的想法,唯有生病的时候,他才能够露出他的脆弱,给自己稍微喘口气的机会。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北璟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说不上话也开不了口,每个人——太皇太后、朝臣都将他看做一件物品,一件可拥天下直达上苍的通天梯。
也是这个时候,薛莲华觉得这天下之主也当着也并没有什么意思。
*
白驹过隙。
北璟逐渐成年,原来的三帘琉璃冠换成了九帘金玉冠,身上的龙袍也越发威严。同时,薛莲华也由太皇太后做主,迁出帝王偏殿,从贴身护卫变成御前羽林,身上的黑红曳撒也换成了暗红铠甲,手中小剑变为三尺青锋。两人都如同被打磨后的明珠,在这朝堂越发明亮。
人间帝王生辰,需昭告天下百姓,祭祀天地。礼部忙碌着安排祭祀,薛莲华作为御前羽林带刀行走,也跟着北璟走完了那长长的祭祀流程。祭祀结束后,还安排有晚宴。北璟在晚宴上呆了没多久就离开了,等薛莲华执行完任务,将要离宫时,被北璟派来的人给叫了回去。
到了寝宫,看见的就是北璟穿着一身明黄常服,头戴琉璃冠,床边不远的矮桌上摆着吃食和酒壶,一人就着下酒菜独饮的样子。
“臣见过陛下。”
薛莲华的礼还没行完,就被北璟打断了。
“行了,朕与你相识多年,这礼就免了。先去把衣裳换了,再来陪朕饮酒。”
薛莲华被宫女带去偏殿更衣洗漱,又换上北璟特意准备的常服,带着一身水汽回到了帝王寝宫。刚一踏进门,就看见刚成年的帝王倚在矮桌上,双眼微眯,脸颊陀红,在这宫中明亮的烛火中带着一丝滟潋,一抹醉人的香。
“陛下……?”薛莲华轻声唤着,不见北璟回应,看了看酒壶,已然空瓶。勾了勾唇角,唤宫女准备醒酒汤,又叫人拧来热帕,轻手轻脚的在北璟脸上擦拭。被这热帕一激,脸上水光更甚。
宫女端来了醒酒汤,薛莲华趁着北璟被热帕激得醒过一丝神,将那味道奇特的醒酒汤给他喂了下去。许是这醒酒汤过于难喝,北璟终于从朦朦醉意中清醒了过来。
“谁发明的醒酒汤?难喝死了。”咽下味道奇特的醒酒汤,北璟不满的咕哝着。
“既然知道难喝,以后陛下就被让自己喝醉了。”将空碗递给随侍的宫女,薛莲华拿帕子擦了擦北璟的唇角,再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
“朕那只是微醺!”
见薛莲华俯身,北璟意会的抬了抬脚,让人将足下软靴脱下。侍奉着人在床上躺下,薛莲华也准备在床边脚塌上睡下。还没躺下身,就被趴在床沿的北璟看见了。
“干什么呢?朕的人怎能睡脚塌上。快上来,朕允你陪朕一起睡床上。”
“陛下,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朕说的话就是规矩,卿要抗旨不成?”
不等薛莲华做回应,北璟就拉着他的手往床上扯,略微反抗了一下,薛莲华也就顺势睡在了帝王龙床上。两人的寝衣都在这拉扯间散开,加之北璟半侧着,手肘撑在床上,胸口大敞,白嫩的大片肌肤就这样引入眼中。
“薛卿,朕隐约记得,这印记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莲,但朕从未问过你,你这胸前的红色印记是什么来的,不如趁今日讲给朕听听。”
北璟一边说着,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记忆似的,动手拉开薛莲华的寝衣领口,胸膛上被衣襟遮掩的红色莲花印记露了出来。许是很少见过,北璟对着印记很是好奇,用手指不断的在上面划来划去。
既然帝王发话了,薛莲华也不好真的抗旨不尊,便缓缓开口说道:“这印记是臣生来就有的,幼时有一次在河里洗澡,被同村的小孩看见了,就说我这印记只有从地狱来的恶鬼才有,那红色莲花是佛祖镇压恶鬼的印记,说我是不祥之人。”
“胡说八道。”北璟轻声骂了一句,追问到:“后来呢?”
“后来便被传开了去,村子里的大人不动手只是背后指指点点,小孩子就没那么多顾忌,伙着人来欺负人也是常有的事。”
“那你是打赢了还是输了?”北璟好奇的追问着。
“起初肯定是输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渐渐的学会了一点窍门,也就赢多输少了。再加上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又被文丞相带入了京中,也就没人再欺负臣了。”薛莲华顿了顿,又说到:“陛下,您的手,能别在臣身上摸了吗?”
“不能。朕觉得挺好玩的。”
薛莲华又暗自忍了忍,从北璟的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又顺着四肢百骸传开,身上似又泛起密密麻麻的酥痒不安。偷偷的想要挪动下身体,又顾忌着作乱的人是天子,不可犯上。直到那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薛莲华终于是忍不住了,低声说一句“臣得罪了”,便一手握住那不断作乱的手,一手揽着北璟的背往下一压,让人结结实实的趴在了自己身上。许是被他这一番反抗惊到了,也许是他这犯上动作让人觉得意外,被压制的北璟好半晌都未曾说话,也不曾动弹,直到薛莲华觉得那奇怪的感觉逐渐消失,才缓缓舒了口气。
“陛下,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被手臂压着不能动弹的北璟许久才低低应了声。只是这之后,薛莲华才发现,这姿势过于亲密了,不但能感觉到北璟趴在自己身上的温度,还能感觉到脖颈间传来北璟温热的鼻息,本来舒缓一点的奇怪感觉,又来了。
于是薛莲华被迫睁眼到天亮。
*
随着北璟成年,朝堂斗争逐渐愈演愈烈,辅政阁老与垂帘太皇太后之间不和越来越多,边关又传来异族下犯的消息。朝中主战派主和派唇枪舌战,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吵出个什么章法来。
眼见着关隘不保,百姓恐将生灵涂炭,文丞相力排众议上书派遣大军赶赴漠北,又力荐薛莲华领职入军。且不说派军本就不易,更何况还要一个从未下过战场的人入军为将,朝中众人更是闹翻了天,光是这一项事情,就硬生生的拖了一天。
散朝后,北璟遣散了众人,独独留下薛莲华一个。一人坐在长桌后,一人站在暗影处,沉默不语。
许久,北璟才出生声到:“薛卿,你作何想?”
被叫的人从暗影处走了出来,室内烛火摇曳,又明亮似白昼。北璟看着眼前即便是跪下来回话的人,身形依然挺直如苍柏,锋利似刀剑。
“臣听陛下安排。”
“哗啦啦——”
长桌上的摆件、笔墨纸砚被愤怒的天子一掼到地,金银玉器摔落在地上发出脆冽声响。
“他们!一个个朝廷大臣!一个个肱骨之梁!百姓疾苦见而不知!边关隘口破而不觉!他们——只当朕是泥塑菩萨,高高供着!他们——”
北璟常年被压抑着的愤怒勃然而出,跪在地上的人似没有看见般沉默不语。
耳边听着他的愤怒之言,眼前看着那反光金玉,入目的景象似在扭曲。薛莲华不自觉地的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初见时孩童的天真烂漫,再见时的少年意气,再到如今被苦苦压制,有志不得意的苦闷,统统旋转幻化成虚影,在少年将军的眼前闪烁。
“陛下——”
薛莲华抬头喊了一声,愤怒的北璟一愣,深呼吸后克制住胸中熊熊愤怒,看了过去。
“您可还记得臣的名字如何得来的?”
“朕赐你的——”
“是,陛下怜惜,给予了臣姓名,希望臣能继承将军宏愿,身托陛下厚望,以薛莲华之名护百姓江山。以前臣不过是你身边护卫,后臣是你手中暗棋,如今您问臣做何想?若陛下要臣当一柄剑,臣便替您行走于黑暗;若陛下要臣当一杆枪,臣就提枪宿卫边疆;若陛下不需要臣了……臣就断枪折剑,身死魂消。一切,皆在陛下。”
薛莲华俯身,额头触及金砖,从地上传来的寒意顺着肌肤入了心髓。
相伴多年,他怎会不知北璟心中的苦闷?他怎会不知北璟名为帝王实为傀儡?他怎么不知……正是因为知晓,才知道他此时的愤怒与痛苦。若不是当初太皇太后做主将他迁出宫,他不会有机会在这京城中行走,不会有机会为北璟招揽贤才……
耳边传来衣袂簌簌声,薛莲华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拉,身子不由得前倾,入了那人的胸膛。
“可朕……舍不得……”
*
那是登基后从不发表意见的帝王第一次在朝会时开了口:“朕为天下之主,江南京畿处有朕的百姓,边关漠野处也有朕的子民。朕不愿百姓受苦受难,也不愿百姓流离失所,传朕所言‘朕不会睹百姓亡苦而不得见’。准文丞相所奏,派军前往驱逐异族,护我河山。”
朝臣们自又是一番争吵,然北璟分言不听,只用“边关亦有朕的百姓,救他们便是救自己”这句话将所有的反对之言全挡了回去,甚至对于那些本就心术不正尸位素餐的,更是直言呵斥,当堂便摘了两个不敬之人头上的乌纱帽。
大概是看向来乖巧的帝王发了怒,又是为天下百姓着想,主和派再怎么争取也在看在乌纱帽的份上安静了下来。
“退朝——”
朝臣们三三两两的携伴离开,北璟又疾步赶往太皇太后寝宫。他知道,一向护着自己的太皇太后不愿自己与阁老有冲突,然而四位辅政阁老,除了文丞相外皆是主和派或墙头草,宁可送女人出去和亲,也不愿举刀反抗。真不知当初先皇是如何定下的辅政阁老,又或是多年的安逸腐朽了他们的志向!
刚到,便被人拦了下来。
“太后口谕:‘既然天子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佑黎民,乃天下万家之幸事,哀家年老体弱无可出之力,唯有在这深宫禁院之内为陛下祈福,为百姓祈福’。陛下,您请回吧。”
被阻拦的北璟在宫门口伫立许久,其他的人进进出出,也不见太皇太后同意他进去,想来是真的恼了他的一意孤行。但是这关系到家国山河,又怎能退缩一步?这偌大山河,若不为天下百姓着想,自己这帝位又如何坐得安稳?直到天色暗沉,四廊起灯,寒风入骨,北璟也不见那紧闭的宫门留出一点缝隙给自己。
北璟朝着这紧闭的宫门跪了下去。
“祖母,孙儿不孝,惹您生气。可孙儿不愿继续在这殿堂上当着一个不知天下不知疾苦的泥塑,也不愿后世之人上书孙儿乃亡国之君。孙儿请祖母原谅,保重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