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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半城倾夏 ...

  •   1.半城倾夏

      凌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抹幽魂,飘荡在山巅。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一片黑暗中他看见山下的尘世飘荡出万千昏黄色的灯火,万千梵音萦绕在耳边,万千生灵似在向他呼唤。

      他耳边似响起万千孩童的琅琅声:
      “总角依稀,言笑晏晏。
      日曜凌空,落花流霰。
      生之何所来,死之何所归?
      生往生处来,去向归处去。”

      突然,一阵风带走了他。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过两三岁,玉雪般的一个粉团子,靠在他娘亲膝头,坐在檐下乘凉。

      七月间的阳光过于灿烂,透过树叶的缝隙,摇晃斑驳的光影打在脸上,让幼小犯困的他有些不耐。

      他听到娘亲温柔的嗓音唱着小调:“半城应倾夏,微漪落流花。
      浮生何所寄,流水绕人家。”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唱词,每一声听起来却都那么不一样,时而缠绵、时而缱绻,时而落寞、时而怀念。

      娘亲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他靠在娘亲膝头很快便睡着了。

      他娘亲在他五岁时便去世了。他又梦到了那时的情景。

      也是盛夏,身子向来虚弱的娘亲病倒了,向来宠爱娘亲的父亲请来了全京城所有厉害的大夫,但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娘亲没有能坚持下去。她听到娘亲临死前对父亲道:“子仪,我这一世唯负于你,恩情没齿难忘,唯有来世再报了。你不要告诉小曜真相,我希望他能当个普通人一辈子平安喜乐,不要背负仇恨活下去。”

      年轻时的父亲异常俊美,一头带着天然卷的长发、桃花眼、轮廓深邃,只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娘亲许久,红着眼眶、眼下青黑,脸上还带着胡茬,看着异常的憔悴。

      父亲已经伤心得说不出话了,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将年仅五岁、还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的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父亲一直待他很好,甚至有些过分地宠溺。

      虽然身为侯府庶子,但他一直他过着快活而肆意的日子,直到十六岁,他父亲突然撒手人寰。

      世界仿佛突然变了个样,侯府上下全朝他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几个叔叔姑姑,都瞧不起他,说他娘从青楼出来、出身卑贱,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也不知他爹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放着出身尊贵的嫡妻嫡子不顾,非要把他们母子当宝。

      后来竟还有人说他不是他爹亲生的,说得有眉有眼,连老夫人都默认了这样的事实,整个侯府上下更是心照不宣。

      往日碍于他爹,众人都不敢现出原形,等到他爹一去,众人便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他最不能听别人说他娘亲,也不能接受他不是他爹的亲生儿子,和几个堂哥堂弟扭打成一团也无济于事,最后一气之下从侯府离家出走。

      但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苦力活干不了,手艺活也不会干,就连替人抄书写字都没人收他,最后竟流落街头。

      京城寒冬腊月的天气都能滴水成冰,他衣不蔽体,靠在城北的墙角瑟瑟发抖。

      他又饿又冷,还感染了风寒,脑子一片浆糊,意识弥留之际,他看到眼前出现一双黑缎锦靴。

      他费力地抬头,发现竟是向来仇视他的兄长。

      他看到兄长好像朝他扔了一只烧鸡,味道很诱人,但他连吃的力气都没了。

      他虚弱笑道:“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兄长背着光站着,脸掩盖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神色。

      他也不怎么在意了,似是充满嘲笑道:“你很恨我吧?”

      他似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嗯”。

      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了,他已经撑不住了,这已经是他能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以为他咽气后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想到又飘飘荡荡几十年,见到他哥竟然干掉了皇帝、干掉了他身为大将军的外祖,最后荣登大宝。

      他没弄明白这是什么蒙太奇的走向。

      他哥就算当了皇帝也没多幸福,就像一个疯子、一个暴君一样,随心所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只觉心惊。

      但梦没做完,他的意识又被扯会了那座山巅,他面前似出现一本书,名叫《候门嫡子复仇记》,他所见到的都是里面的情节而已,而他不过是书里没活过十章的炮灰角色,也是他哥作为嫡子报复的第一个对象。

      凌晏只觉一阵后背发凉,便从梦中醒来了。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细节太过丰富,让他不禁心有余悸。

      他摸摸自己的心口,一片空落落的,虽然只是个梦,但他如今的处境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他如今刚好十六,他爹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了。如果像梦中那样,就是这段日子他爹便会撒手人寰,这便是他悲惨人生的开始。

      他心中又难过又恐惧,从床上起来胡乱洗了把脸,随便用了点早饭,又急匆匆往他爹的院子走去。

      才到回廊上,就看到虎子火急火燎冲过来,大喊大叫道:“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虎子从小跟在他身边,生得虎头虎脑、圆眼圆脸,性子带着一股憨气,但对他再忠心不过。

      在梦里,虎子因为护着他和府里家丁发生冲突,在他被赶出侯府之前就已经被乱棍打死了。

      想及此他心中不免又一阵酸涩,嘴上却还是教训道:“大呼小叫做什么,也不知道稳重点。”若是还一直这般莽撞,日后吃了大亏才后悔莫及。

      虎子也顾不上多的,大喘气道:“少爷、少爷,老爷咽气了!”说着就忍不住嚎起来。

      凌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似是不敢相信虎子所说,又讷讷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虎子又哽咽着重复了一遍。

      凌曜回过神后,也顾不上其他,撩起衣袍火急火燎便往他爹所在的落晖院奔去。

      近日天寒,雪一直迟迟未落下,地面却结了暗霜。凌曜所在的喜乐院捱着落晖院,只穿过一道回廊和垂花门便是。

      他跑得太过心急,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暗霜摔了个结实,身上绸缎都摔破了,手背、脸上都挂了彩膝盖也疼得很,定也磕出了伤。

      但他也顾不上这许多,连忙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前跑,虎子在后边一边喘气一边唤他。

      等到了落晖院,只见里面已慌作了一团。老夫人坐在床头啼哭不已,他二叔三叔站在一旁也一脸伤心,还要分神安慰老母亲,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最难过的事。

      他嫡兄站在床尾,微低垂着头,眉眼像惯常一样掩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他哥浑身散发出的戾气,让他本能有些发怵。

      但他此刻也顾不了那许多了,直接噗通一声跪趴到他爹床前,抱住他爹的身体嚎啕大哭道:“爹!你不能丢下孩儿啊!没了爹孩儿怎么办啊!”

      他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就连这许多日以来的病容都像被抹去了一样,只是看着有些苍白憔悴而已,他一点也不愿相信他爹就这么去了。

      他哭得不能自抑。自他娘亲去后,整个侯府上下也只有他爹对他最好。

      像京城冬天结冰霜的日子能有近三个月,更别说大雪纷飞的十数日,更是冷得连被窝都不想出。

      但整个安阳侯府上下就只有老夫人的庆宁院和凌曜的喜乐院有地龙,连他爹的落晖院都没有,更别说他嫡兄的东来阁。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爹更是先送到他院子里,他不喜欢的、多的,才会送到东来阁。

      以往他习惯了没觉出所以然,现在想来,他嫡兄不嫉恨他真是说不过去啊。

      更别说在他的梦中,他娘亲好像还另心有所属,他还不是他爹的亲生子,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他嫡兄来说好像更过分了。

      他爹就算不是他亲爹,但养了他十六年,待他比亲生儿子还要好,他爹永远是他爹。

      一想及此,他趴在他爹身上哭得更伤心了,眼见哭得都快要背过气去。

      老夫人和他二叔、三叔在一旁倒不禁有所触动。以往他们一直看不惯凌曜这个庶子比嫡子还得宠,觉得凌仪定是鬼迷了心窍,可如今凌仪都去了,死者为大,瞧这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倒是个孝顺的,又是感伤,又觉得凌仪到底没白疼这个孩子。

      不过即使如此,庶子还是庶子,顶多往后不会让他缺衣少食,多的自也是没有的。

      凌晏瞧着凌曜趴在他爹的遗体上,微胖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他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莫名的有股扭曲的快意。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明白,他身为嫡子,为什么他再努力、再听话,他爹都不会注意到他。他爹所有的精力都只会放在他这个庶弟身上,即使凌曜再淘气、再调皮,他爹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爱和宠溺,而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若有若无的疏离。

      他为他娘也抱不平。他爹心里永远只有那个女人,从未将他娘放在眼里,一年去他娘院子里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男人。如今这个男人去了,以后侯府迟早该他当家作主了,他本以为自己心里该是松快的,不知为何却还是难受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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